方壸将医案合上,搭脉听起脉象来,嘴上还问着,“你是哪年生人?” “承平六年,正是南齐的兆康元年。” “怕死吗?”他突然这么问了一句。 楚姜心下一漏,“先生此话何意?” 他收回手,眼中闪现一丝顽皮之色,“无事,吓吓你,听听心脉是否有失。” 楚姜犹疑,“当真?” “当真,想必你家请的医者医术也非凡,看你幼年的医案实在凶险,把你养成如今这样实在不易,不过有些药用得不好,叫你家护卫进城去把那医者请来,我与他问几句。” 她收手拉上衣袖,对院中沈当道:“季甫,叫人去将府中疾医请来。” “是,女郎。”他应着便招呼来一个青年男子,正要交代,方壸却指着他道:“老夫看此处只你腿脚最灵便,就你去吧!” 沈当微征,视线看向楚姜,见她点头才拿上刀走了出去,方壸见状便抚须对楚姜道:“你去屋里歇着,我跟你师兄商谈药方。” 灶前方晏早已洗好了碗,正拿着一把竹刷在刷锅,褐衣挽了衣袖,露着劲瘦的臂,楚姜余光一见便移开了眼,饶是她镇定冷静,却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心道失礼,忙起身回了屋子。 “那护卫何时见过了廉申?”方壸摇扇来到徒弟跟前,看着他用半边葫芦把锅里的水舀到一只木桶里。 方晏绕开他,又提了一桶清水倒进另一口锅里,动作利落,“去荆州那遭见到的,那护卫出了六百金,叫廉叔绑了楚家两个郎君吓了一番,说是护卫他们时受辱了。” 方壸惊怪,用蒲扇指着院中搬东西的另三人,“这三个见过没有?” “不曾。”他又折去烧火,一把拧下一捆干荆扔进灶炉中。 “他那说法你信?” “不信,当时只以为他是游侠,不想沾染麻烦,内情未问晔未听。” 方壸一哂,“且只瞧着这事便知道他们世族里头水浑了,一个游侠,恫吓了族中儿郎还能留在他家,谁知道那楚太傅是个什么凶猛豺狼?那几个匪贼还想着算计他,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他没有应答这句,只是道:“师傅,我出去一趟。” 以方壸的医术,有详细医案,还有听话的病人,哪用得着再跟旁的医者问什么,支走那人,不就是防着廉申骤然来此碰上,方晏心中也明悟,留下那人也是限着他与廉申的往来。 方壸脸一沉,“去跟他说清楚,往后我这药庐他是进不得了,你是我的徒弟,容不得他们一群土匪摆布。” 他眼神中含杂着痛色,看着炉中越烧越旺的火,不停往里添着柴,“徒儿明白。” 方壸却觉心力不够了,看到火光映在他脸上,折进他的眼瞳,汗珠刮着他的眉,一下一下。 他看到徒儿眨眼,眸中痛色不减。终究只是叹了一声,“顺道将祜儿接回来,怕是又在老朱家里赖着。”
第26章 、药庐(三) 西屋里,楚姜坐在胡床上看着采采跟阿聂布置,阿聂正夸着着屋子干净,门外便来几声叩门声,采采打开来便见方晏背着只篓子,满脸的笑,“师傅叫我问问九娘可有什么偏好的吃食,我正要去农户家里换菜。” 楚姜起身踏出门去,“有劳师兄过问,我并无什么偏好。” “欸。”他笑着便要转身,阿聂却叫住他道,“方郎君请留步,这屋里两方矮架我家女郎不需用,留在屋里又怕损坏了,不知能否安置去别处?” 他探身看了眼阿聂手上的架子,当即便上前接过,“我来放置便好。” 阿聂看他手脚这样利落,等他走了才笑道:“这郎君做什么活计倒是轻快,先前那捆柴瞧着也有百八十斤,他单手就拎起,要是他不行医,凭这把力气进军中也能博个镇将了。” 采采铺着床帐,转身笑道:“这可由不得我们说,等神医治好了女郎,他的弟子不论在金陵还是长安可都有得显了,想进皇宫里做太医也不是不能。” 楚姜进来帮她理着帐子,嗔笑她:“先生淡泊,可不许再提这个,像阿聂这样夸才对。” “正是。”阿聂收拾着箱笼,一面道:“这屋里角角落落都干净,木墙上不涂油也没有腐木之气,可见打扫得用心。” 采采欢欣起来,踩上床去穿帐子,楚姜在床沿站着,葵黄做底的绡纱帐子披挂在她身上,外层冰绡帐纱上挂了四只银绣球,被她手捏住晃了晃。 窗透斜阳,辉色澄澈洒在帐子上,洒在她身上,日阳温柔,她微翘着嘴角仰头举起铃铛,让它们在日光中晃悠起来。 铃铛声脆,传到了屋外。 方壸盯着灶火,听到铃铛清脆,嘴角牵动,“不过是个孩子,倒是装得老成。” 说着他踱步去灶炉前,探身看了把火,笑骂一声,“臭小子,光一锅清水也烧这么旺的火,看你是要杀羊还是宰牛。” 且说方晏背着药篓来到一处深林,此下日头西去,林中四下无人,便见他脚下飞快穿过林子,到了山腰一座断崖,崖石耸立,偶有飞石入水,溅起碧波。 崖下是一条渔船,甲板上空无一人。 他扔了一块巴掌大的石头到船上,片刻便从舱中出来两个中年渔夫,睡眼惺忪,见到他就扬起笑脸来,一个渔夫抱住桨撸了把脸颊,呼道:“小晏,你廉大叔夜里才给你们送鱼去。” “不要送了,长安楚太傅的女儿来药庐了,外人去怕吓着她,往后我自己来取。”说完他就头也不回地离去,留下船上那两人面面相觑。 “这是不许去了?是方先生的意思?” “方先生向来不喜欢廉先生,若是他不愿见到他也算常事。” “哈哈哈如何廉先生可要急了……” 方晏穿过林中时还听到崖下的笑,却不动声色,脚下踏过也非来时路,只往丛深草厚处去,步子轻盈,并未留下几分痕迹,这林子里也没有什么显见的路径。 这是南阳王率部奇袭的习惯。 他只是静默着穿过林子,到了一处山沟,升起笑脸来从猎户家中接走了师弟。 方祜挂在他腿上,腕上吊着一只钱袋,他举起来给师兄看,“这是三郎给我的,叫我下回去城中找他玩。” “嗯。” “师兄。”他收回钱袋,“我给了玢娘一半。” “败家。”他笑骂。 方祜顿时就不服起来,“才不是败家,我叫玢娘收起来,下回我们去城里做衣裳,做九娘那样的衣裳,今日九娘那身衣裳真好看,衫子像早上新打的霜,裙子像淮河的水,啊,九娘也好看,师兄,你看了吗,她比玢娘还好看,头发那样黑,比锅灰还要黑,脸又白,她还牵我,手也白,像刚切下的白茯苓。” “我没看。”方晏将他从腿上扯下来,“玢娘还小,长大也好看的。” 方祜嘴一翘,“我知道。” 两人又要踏过一处草丛,方晏手下一动,拎着他的衣襟走了过去,方祜也习以为常,在他手下蜷脚缩起脖子,“师兄,你真的没看吗?” 方晏当即停了下来,将他放在地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不识美丑,看了也没看出她哪里好看了,所以不挂在心上。” “那我好看吗?” “不好看。” “那师兄你不是不识美丑哦,你是错将美看成丑,下次你看到谁就是丑,看到丑的就是美的。” 他得意地仰起头,拉着师兄的衣带晃,“师兄你记住了,以后不要被骗了,你记住九娘的样子,以后要看到比她还丑的就是顶顶的大美人了,那师兄你照镜子的时候会不会被自己吓到呢?哦,我们家没有,罢了,我还想买个铜镜呢,正好不买了,我怕你会吓到……” 方晏始终不曾插一句嘴,以为他说累了就会停下来,但是方祜今日格外兴奋,直到回了药庐也不曾住嘴,推门见到楚姜带来的几个护卫正在方壸的指挥下搭着草庐,兴冲冲上前就要搭手,好在叫方晏拎住了。 “回来了就先做饭吧,今天人多,别短了谁。”方壸道。 方晏应了声便将背篓放下,坐在院中半截木墩上择起菜来。 “女郎,是方郎君回来了。”屋中采采从窗中见到,便推开了半只窗供楚姜看,“不是沈郎君跟疾医。” 楚姜笑里带了些自怜,靠窗坐在胡床上,“是我心急了,自此去城中来回也要两个时辰,山里夕阳近,我看着以为天晚了,还当他们要来了。” 沈当自然不能如此令她牵怀,她只是急着想听到方壸的定断。 阿聂看她手指紧合着,便过来揽住她哄道:“女郎,不着急,方先生敢应下,他就一定有本事的。” “我知道,你去帮方郎君的忙吧,咱们来了不知给他添了多少麻烦呢!” 阿聂欣慰地松开怀抱,眼里心里全是对她的爱护,“好,奴这便去。” 院里正在忙碌的人看到楚姜出来,三个护卫份份敛眉低眼,方壸看着不知为何又不满了起来,在庭上慢慢踱步嘟囔起来,“老夫最不喜繁文缛节,见到人就停了手里的活,上回见到这样的还是在皇宫里,你们想后来怎么着,嘿,齐国灭了,这可真是难以预料。” 众人皆是一怔,那三个护卫与楚姜从未独自会面过,又向来以沈当为首,此举本也寻常,却见到他这样不满,一时也有些无措。 楚姜笑了一声,“不必拘礼了,做事就是,近几日你们先借住在附近农家,白日里就在药庐周遭搭几间屋子,往后我不叫你们便不要来药庐里打搅。” 三人倍感为难,“女郎,郎主交代过,务必护好您的周全。” “先有我这个人,你们才有得护,没有先生,我这个人在与不在都是未知之事。”她笑容淡了下来,“沈季甫回来之后再说吧,现下忙碌就是。” 方壸斜眼看她走近,才是大笑出声,“说得好,先有你这个人,他们才有得护,你是讲道理的,不错不错。” 楚姜对他微曲了身,“言不及义,还要请先生勿怪我在药庐里放言,扰了您的清净。” “不算扰我。”他拉开胡床示意她坐下,指着院里各处跟她说道:“我这院子十几年都是这个样子,晒药的,劈柴的……” 楚姜听得认真,突然感到身边一阵响动,侧头一看就见方祜拖了张小几坐过来,正对着她露了一排牙,“九娘。” 方壸止声看过来,“去帮你师兄劈柴去。” 他摆着脑袋,“有聂婶子帮他了,我听听师傅跟九娘说什么。” 方壸对幼徒显然是宠溺的,招手让他到自己怀里来,“我跟她说院里的布置,你想听什么?” 方祜被他困在怀里,转头看向对自己笑得温柔的楚姜,竟也有几分羞涩,声音骤然细了,“我想问问九娘,这身衣裳哪家铺子做的,我想带玢娘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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