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呈身后侍从上前接了,便听他笑道:“太傅事忙,我却安闲,这书叫我抄了也算是聊表我对父皇的孝心。” 楚崧笑道:“臣所忙不过家事,不及殿下操心。” “若是我再说不及太傅之累,倒显得我与太傅之间疏离了。”他说着便看了楚姜一眼,“想是九娘与太傅有要事相商,我便告辞了。” 楚崧忙起步相随,“臣送殿下。” “太傅与我不需这些虚礼的。”他看楚姜姐妹二人也似要随着相送的样子,便摆手道:“九娘体弱,何必动身,十四娘又年岁小,走动也累人,太傅止步,叫茂川送我便是。” 楚崧自是不应,“礼不可废。” 刘呈抬起他的手,神色诚恳,“然师生之礼亦不可废。” 楚崧被他注视着,终于笑叹一声,“也罢,臣与九娘、十四娘便于此目送殿下。” 楚姜忙曲身拜别,“九娘拜别殿下。”楚衿也跟着拜别。 刘呈微微颔首之后便离去,等他们出了院门,楚崧才收回视线,看向两个女儿问道:“怎么这时候来了我这里?” 楚姜笑着扶上他,“今日长姐来了信。” “她跟敬之可是要到了?”楚崧对长女也是极为思念的,不等女儿开口便笑道:“她夫妻二人喜欢四处跑,一年到头也见不上一回的,这次他们来了,也该拘在金陵几个月。” 楚衿倒先慌了,忙去他另一侧扶着他,叫他在廊前坐下,“父亲,长姐说……嗯,长姐说不来了呢!” 他立时就变了脸色,方才跟太子笑谈所带来的愉悦也尽数消退,“虽说不是第一等的要事,倒也算家中喜事,她若不来怎不提前来信说起?也不曾给我书信,莫不是他左敬之拦住不许来?” “父亲莫气。”楚姜忙叫阿聂将书信递来,“姐夫又非狂悖之人,怎会拦着,实在是事出有因。”她便将书信内容复述了一遍,“长姐自是挂念父亲的。” 听到益州地动是楚崧神情变跟着紧张了起来,又听到楚元娘夫妻二人无事才放了心,不过脸色总不好看,虽是体谅他们的隐情,眉间又莫名上了委屈之色,在女儿们面前却不好表露出来,便将眉头攒得更紧,瞧着更似动怒了。 楚衿一见忙趴在他膝头,将发髻送到他手中去,“长姐送了贺礼来的,长姐……” “所幸殿下未曾走远。”茂川领着人走进院中来,正见楚衿张牙舞爪地形容贺礼。 刘呈恰入院来,又听见楚衿笑呼:“长姐这次不来,就须得给我做一只陶大虎,要花衣锦毛的。” “太傅大婚,阿赢跟敬之竟不来吗?” 几人闻声回过头去,正要起身行礼,刘呈便虚抬了手,“不必多礼。”说完提了荼白的衫子踏上石阶,低敛着眼神,“还当他二人这次来了金陵我们能叙上几句话,未料竟是这般忙碌。” 楚崧起身迎他坐在廊前的榻几上,“倒是事出有因,他们游历至益州,恰逢益州地动,所幸阿赢跟敬之无事,只是他们结识的一位友人受了些伤,他们那友人在益州又无亲故,论情论理,他们都该等友人痊愈之后才离蜀。” 刘呈脸上笑意跟着浅淡了几分,“自该如此。” 楚崧见着心底又是一叹,想刘呈与楚赢、左敬之三人同岁,幼年共作鸠车竹马之戏,而今不过几岁光阴,便两人行山水去,剩一人学圣贤,又有一桩旧事在其中,一时心中也不是滋味,便岔开了话头,“殿下返来可是有事交代?” 刘呈也收拾好了心绪,面露惭色道:“是读了《尔雅》心有所思,方才出了院门见了一簇青蒿才记起来,而今我朝训诂多崇汉时刘歆之《尔雅注》,我日前于书房随手翻阅,见了一册郭璞所注《尔雅》,觉此册更堪成经,故来问于太傅。” 楚崧抚须一笑,“北地儒风的确不如南地,而南方用郭璞注者甚多,所说其精妙,皆因郭璞所历非凡、广搜博采,又好古文奇字,其观草木虫兽百物无有不详者,不仅解字,并作《尔雅音》及《尔雅图》,按其自序所言,‘缀集异闻,会稡旧说,考方国之语,采谣俗之志’,其中心血自不必提,妙甚刘子骏注者亦不止训诂方法,更能详物之形声,辨物之名实。殿下只见青蒿一丛便记起此书,正可见其注草木之灵通。” 说完他便轻叹道:“郭璞注于我朝官学中用之甚少,便连臣,也是南下后方读完此卷,若无殿下指点,倒也想不起来将之与刘歆注作比。” 刘呈眼中闪过一瞬的光采,谦虚道:“是我多赖太傅指点才是,此事我欲上奏于父皇,太傅之意如何?” “自是妙极。”楚崧也颜色大悦,“陛下必定见了奏表定会心喜。” “若非得了太傅之语,我也不敢胡思。”他说着便整理了衣衫要起身,“太傅,若是郭璞注堪为诸注之首,那刘歆注或可撤出官学?” 楚崧微微摇头,跟着他站起来,“此事不必急于一时,可将犍为郭舍人、樊光、李巡等人之注与之作比,其中犍为注更是必要,可谓专精之至,其所存虽吉光片羽,却是儒家释经之始,殿下若要上奏于陛下,务必提及这另三家。” 刘呈受教点头,拱手致谢,“子衎谢太傅指教。” 这一礼楚崧不曾避让,等他起身告别时才复行礼恭送,“臣送殿下。” 刘呈颔首,目光看向一边自他进院便静默着的楚姜二人,失笑道:“今日来得匆忙,倒是忘了礼数,九娘跟十四娘初到金陵,我也该送上薄礼一份的。” “殿下言笑了,九娘此来是赴父亲的婚宴,要说送礼也该是父亲赠于九娘跟衿娘才是,殿下万莫因体恤父亲就要替他揽了这活去。” 霎时间众人皆发笑,刘呈面色愉悦道:“若如九娘所说,这礼确实不该我赠,十四娘呢,你怎么说?” 楚衿收到他温柔的询问,也轻轻摇摇头,“我听九姐姐的。” 楚崧露了个满意的笑,“看来是对我怀怨已久了,倒让殿下看了笑话。” 刘呈摆手,笑意收了几分,“太傅言重了,我与九娘、十四娘一贯如亲缘兄妹,不过顽笑罢了。” 他话音刚落,立在他身后的两个侍从便作势要护他出行,楚崧父女三人便送他至院门外,还欲再送又被他劝回。 待一行人过了山石,再无动止痕迹留在园中,只有一蓬青蒿在溪水处摇摆,楚衿突然抬头道:“父亲,您在长安的书房里也有书上画了青蒿的,衿娘也会背,‘今莪蒿也。亦曰廪蒿。’” “是,有书上画了的。”楚崧牵着她回去。 “那同殿下说的不是同一册吗?” 楚崧淡然抚须,“不是。” 楚衿蹙眉,眼睛咕噜噜转着,看向姐姐,“那父亲在长安不曾读过那一册吗?衿娘都读了,父亲怎会没有读过?” 他面无异色,“父亲当时躲懒了。” 楚姜敛住笑意,“这样看来,还是衿娘更为好学了。” 楚衿终究是个小孩,一听便欢喜起来,“父亲如今也读完了的,九姐姐读过吗?” “我读得不多,或是不如你多的。”楚姜跪坐下来,将她揽在怀中,“你方才背那句,我就不知道。” 楚衿突然就捂嘴大笑起来,小手点着她肩头,眼中溢满得意,“九姐姐骗人,这一句还是九姐姐教我的。” “是你记错了。” “不是……” 楚崧看她们打闹,面上尽是笑意,不过一炷香时辰便见茂川进来,“郎主,殿下上马之前,像是乍然想起般,叫仆同您说,他书房中那册《尔雅》上有孩童戏耍涂绘之迹,若以那册呈给陛下是万万不能了,或要劳您另寻一册。” 楚崧失笑,“这书又不难得,你叫人去书市上寻便是了。” 茂川应了便退下,楚崧便看向两个女儿,“倒是忘了交代,往后在殿下面前便不要提起你长姐跟姐夫了。” 楚姜眼明心慧,自然懂得,“女儿明白了。” 楚衿也点头,只是还有疑惑,“那往后殿下问我们呢?” “问了答便是。”楚崧揪住她发髻,“我没瞧着你时,你可在家中书册上胡乱画了?” “不曾呢。”楚衿嘴硬,眼神却出卖了她,被父亲审视了几眼急忙交代,“倒是画了小虎小马的。” “往后不许你随意进出书房了。” “衿娘要进去读书的。”她转过来叫楚姜为她求情,“九姐姐说呢?父亲往后不让我进书房了。” “自是听父亲的。” 楚衿霎时泄了气,又扒着父亲的衣袖讨饶。
第10章 、婚宴 自南齐覆灭后,金陵城中便少有盛事了,前一桩还是太子初入金陵时,当时太守率百姓出城相迎,北周太子的琳琅风姿倒也引得一时轰动,却也只是一时,那风头过去了百姓们更关心的还是米粮之价。 而今南地第一富贵的门庭要跟北地首屈一指的望族联姻,百姓们少不得也要关顾关顾这热闹。 落日从栖霞山的红枝绿嵌中挥下余亮,淮河上渔翁刚收了网,他揉了几把怀中的鸬鹚,被山中飘渺的暮钟声所惊,渔舟上的水鸟尽数飞起,次第拍打着水面,渔翁脸一沉,刚要叱骂就被岸上的动静吸引了过去。 “怪哉,这是哪家嫁女?乌泱泱这一堆人跟着。” 周遭舟楫上一船娘笑道:“顾氏嫁顾五娘呢!” 这话一出,那老叟便笑了起来,“难怪送了这许多嫁妆,顾氏么,可是搭上了楚太傅,这便不稀奇了。” “怎好这般胡言,我们不过是感慨顾氏终于舍得嫁这五娘子了。” 渔翁笑看出言之人,“有何说不得?他顾氏如今又无朝官,金银碎物也能算世家么?” “阿翁切莫胡言,顾氏毕竟也是南齐三大世家之一,我们也是受其庇佑的,虽……” “什么庇佑?老叟乃周朝人。”渔翁鄙夷地看了几人一眼,“淮河水涨去长江,老叟住江中行水上,金银碎物不相关,只关心改朝换代的大事,这些世家可不曾庇佑到老叟头上来。” 其余人脸色一时间也变幻难测,渔翁便得意起来,“老叟自淮左过来的,不似你们奉世家作父母,敢笑就该笑,楚太傅是天子臂膀,怎配不上他一个没落的顾氏么?” “唉,您……阿翁您这话……”一个船娘笑而不能语,半响才向周遭同伴道:“我们生长在此,实在不如阿翁想得开。” 渔翁似乎不是个好性情的,唾了一口沫子在手上便撑篙离开,“什么想不想得开,你每日铜钱到手不过几铢,问君王名姓做什么?” 其余船上几人神色倒是茫然了一瞬,那茫然也并未停留多久就被岸上的喧闹赶去了,几人又抬头望过去,见到彩绸绵延满城,从城东的顾府出来,红绿布满江岸。 顾族长带着妻子族人将顾媗娥送出门,等她上了彩车,迎亲队伍离去,二人便唤来族中嫡支,吩咐道:“往后我们所效是周朝,所从唯太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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