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官呢? 他转头,看向了身后的马车。 车上坐着的,除了他的朝烟,便是那心心念念着孙全彬的李朝云。
第118章 沙子 孙全彬的视线未曾在许衷身上久留,也只是匆匆又瞥过许衷身后的那辆马车。 许衷衣着富贵,一看便是哪家大官人,而那辆马车更是显耀,非家累千金之门用不起这样的规制。 马蹄不曾慢,可当风吹过之时,却像一刻有了永驻。 风儿微微吹动着车的帘子,只吹开了一点缝隙。 明明看不见帘后的,可孙全彬像是着了魔一般,眼光向那里似箭射去,不肯微微收敛。 他总觉得,那里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如果现在不转头,便再也看不见了。 那重要之物,近在几丈之外,又如天边遥远。 帘子遮挡了内外的视线,终究连一个对视也不可能拥有。 许衷坐在马上,心里波澜皱起。 他知道孙全彬方才看了他一眼,也知道孙全彬随后的眼神落在了他身后的马车帘子上。 孙全彬看见李朝云了吗? 许衷转过头去,看见厚厚的车帘。 不,孙全彬没有。那一小阵风绝吹不开那层帘布,朝烟和朝云仍然被保护在厚重的车壁和车帘之内。熹光不现,人影遮蔽。 孙全彬是看不见李朝云的。 那么,他刚才的那一眼,又在看什么呢? 也许是空转的一眸,又或许是认出了他家的马车。总之。孙全彬的马儿不曾驻足,一骑从州桥上过去,很快便瞧不见身影了。 夏日悄然来临,时节流转,日子飞逝。 当家家户户又开始用起了冰井务发来的冰时,魏国夫人收到了宫中皇后娘娘传出来的口信。心里一惊,赶到了许家。 朝烟接待了姨母,问道:“是有什么要紧事么?” 魏国夫人低着声音,屏退了下人,告诉朝烟:“张娘子所生的安寿公主,昨日夭了!” 朝烟惊了。安寿公主?她上个月进宫去看张娘子时,明明安寿公主还好端端地,张娘子开起了玩笑,还让小公主叫她“干娘”呢! 算起年纪,安寿公主和她的易哥儿差不多大,易哥儿只比公主大了三天。 张娘子与朝烟交好,同为母亲,朝烟几能感受得到张夕妍丧女之痛。 不过魏国夫人要来说的还不止是这些。 “官家近些年的子嗣接连夭折,先是皇长子,又是最兴来。一个个的,去了四五个皇子公主了。张娘子如今又生下了宝和公主,可听说也是一生下来就重病。” 魏国夫人忧心忡忡,拉着朝烟说道:“你还记不记得,景佑四年时,你表姐曾经叫你们两姐妹入过宫?” 朝烟点点头:“我们不是每年都要入宫几回嘛。” “不不,是那一回,你表姐跟你说起了一件官家想许给你的婚事,不知你记不记得了?” “婚事!哦,那个官家的表弟,叫作李璋的,对吗?” “对,对,就是他。”魏国夫人重重地叹气,“如今朝上总有人议论,说官家保不住宫中子女,兴许就是当年官家没有认李娘娘这个生母作太后之故。李娘娘也是可怜,生下了官家,死前却连个太后的名号都没有。朝中议论,说官家对李娘娘不孝,李娘娘就要收走官家的子女,让皇子皇孙们替代官家去尽孝。” “这不是胡说嘛!”朝烟如今作了母亲,哪里还会不晓得母亲的心思,“世上哪有一个母亲,会忍心让自己的亲生骨肉频频忍受丧子之痛的!” 魏国夫人摇摇头:“可官家就是信了。你表姐告诉我,如今官家正想方设法要给李娘娘一家补偿呢。那个李璋,就是李娘娘亲生弟弟的亲生儿子,当年官家就想把你许配给他。如今你虽嫁了,但李璋的元妻去岁却死了。” 朝烟吃惊地问道:“死了?怎么死的?” “生子难产而死。孩子与母亲,一个都没有留下。” “啊!这真是……” “李璋又成了鳏夫,丧妻丧子,更证了李娘娘对子孙留有怨念。幸而你妹妹已经嫁了郑家,不然,官家怕是要把你妹妹给李璋作填房呢。” 朝烟撇嘴:“这天下是只有我们姐妹俩了不成。当初看上我,如今看上朝云,难道还非我们不可了?” 魏国夫人也道:“是说。” 正是官家为丧女悲痛之际,东京城里,流传起了柳永的一首新词。 市井之中,尽是小儿传唱之音。 词牌名作《醉蓬莱》,是柳三变一贯的淡远婉柔之词风。上半阙极言清秋东京城中美景,皇宫城内外秋景化作翩翩词藻,砌出东京新曲。 “渐亭皋叶下,陇首云飞,素秋新霁。 华阙中天,锁葱葱佳气。嫩菊黄深,拒霜红浅,近宝阶香砌。 玉宇无尘,金茎有露,碧天如水。” 若只是上半阙,虽可见柳永作美词讨好东京皇室之意,但好歹也是佳句。就算传入宫中,让官家娘娘们听见了,也能见柳永对皇家的崇拜。 可这柳永,偏偏却作错了下半阙: “正值升平,万几多暇,夜色澄鲜,漏声迢递。 南极星中,有老人呈瑞。此际宸游,凤辇何处,度管弦清脆。 太液波翻,披香帘卷,月明风细。” 大宋盛世升平年岁,上后同心,九州上下一片交赞。 柳永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写那一句——“太液波翻”。 波翻不是吉事,在官家接连丧失子嗣之时,倒有些皇室倾覆之意。 一首写秋景的词传进了宫城里,呈到了官家面前,惹得官家大为不快。官家评道:“太液波翻?怎么不说是太液波澄?这样作词,可见对上并无敬意。” 求了半生仕途机遇的柳三变柳永,因自己得意词作,再一次丧失了入朝为官的机遇。 朝烟品读着柳永的词,看着庭院中盆景的落叶,也深感惋惜。 她对秦桑道:“今年夏秋,怎么总觉得比往年都凄凉了些呢?” 秦桑还吃着冰雪元子呢,挠挠头:“凄凉吗?没怎么觉得诶。” 傻秦桑,吃吃喝喝的,一年又一年。朝烟给她找过多少合适的郎君,她却整天说着:我不嫁人,我要一辈子陪着姐儿。 只要冬天有火炉,夏天有冰雪元子,一年四季有觉可以睡,秦桑才不管什么凄凉不凄凉呢。 朝烟又问:“易哥儿呢?没听见他的声音。” 秦桑往院子外头望了一眼,说道:“哥儿刚刚好像走出去了,乳母和婆子都跟着呢。” “嗯?他去哪里了?” “大概到三姐儿那里去了吧。” 易哥儿如今已经很会走路了,每天睡醒吃完,就喜欢迈着小步子到处乱跑,像极了小时候的朝烟。 朝烟也是一有空闲就往外跑的性子,许衷曾笑评道:儿子长大了,怕要当个游手好闲的闲汉呢。 幸而许家够大,易哥儿就算不出门,也能在整个府上尽情地跑动。 今儿在明镜斋里闯闯,明儿去佛堂里看看祖母。但易哥儿倒像是和朝云有什么缘分,大多数时候,还是更喜欢去朝云的院子里。 他已经能清楚地喊“姨母”了,却还是更喜欢喊朝云作“姨姨”。 朝云怀孕将近七个月了,又因为是双生子,肚子格外大些。 朝烟千百次叮咛嘱咐过乳母,若是易哥儿去朝云那里,千万要看好了他,不许他轻易碰到云儿。易哥儿性子也是爱玩爱闹,要是冲撞了云儿的胎气可怎么好。 但更奇怪的是,在外头爱玩闹的易哥儿,一旦到了朝云面前,又会乖巧起来。安安静静地坐在榻子上,朝云看话本子,他就看着姨母看书。 朝云挺着个肚子,坐在懒架儿另一侧的榻子上。偶尔翻书之间,瞧见小外甥的眼睛在往自己这儿瞥。 朝云问他:“易哥儿,你在看什么?” 易哥儿挥着手,指了指朝云的肚子:“姨姨,大!” 朝云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肚子,告诉易哥儿:“这里头装着两个人呢。” 易哥儿挠挠头:“人?” 小孩儿是不明白什么是人的,他也许也不知道自己是人。 看见朝云的肚子比旁的人大一些,根本也就不晓得这是怎么回事。 若是把一个孩子,在灵智未启之时就丢进狼堆里,让他和狼群一块儿长大,他就会以为自己是一只狼。 朝云给他解释道:“人,就是姆姆,是姨姨,是爹爹,是婆婆。” 易哥儿笑了,又指着朝云的肚子,说道:“姨姨,姨姨,姨姨!” 三个姨姨。一个是姨姨,另外两个“姨姨”在姨姨的肚子里呢。 易哥儿眼睛大大的,一眨一眨,看着可爱得很。尤其坐在这儿时格外乖巧听话,一点儿都不吵闹,更让朝云心里生出喜欢。 她道:“等姨姨把肚子里的人生出来了,姨姨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玩?”易哥儿眨眨眼:“玩!玩!” 这个字,他还是明白意思的。玩,就是到处乱走,从爹爹那里跑来姨姨这里。 但朝云说的玩,并不是许易小小的脑瓜子想到的那样。 朝云放下了话本子,专心地与许易说起了话:“姨姨教你骑马,然后带着你,一起去大漠里头玩沙子。” 许易问:“沙子?嗯?” 沙子是什么,姨姨? 朝云回答他:“沙子,就是永远存在,永远都不会消逝,永远活在风里的东西。一粒粒的,铺满了整片地。”
第119章 客礼 时岁到了深秋,吹来的风是日渐冷了下去,马行街上的贩夫走卒们身上都添了衣裳,有些透风的门面里也半掩了窗。 林东扛着个麻布袋子,敲开了许家的门。 看门的门房见着林东,奇怪地问道:“汉子,你来找谁?” 林东将麻袋在门口一扔,扬了扬下巴,问:“你家三娘子,生了没?” 门房纳闷了:“你是哪个?来找三娘子的么?报个姓名,我去通传。” 林东踢了一脚袋子,说道:“我是来给你家三娘子送礼的。告诉她,一个姓孙的人托我给她送来了这个。” 他丢下这麻袋,不再多留一句话便走了,门房摸不着头脑,蹲下来解开麻袋的绳,想要看看里头装了什么。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玄天上帝,里头竟然是个活人! 是个大抵二十来岁的大汉,面上的血肉都糊着,被人用绳子捆了一圈又一圈,还用麻布塞上了嘴巴。 门房好大地惊吓,急匆匆找人去告诉大官人了。 许衷恰好在府上,闻讯而来。 麻布袋子已经被门房两个人扛进了大门里头,他们不晓得该不该解开袋子,只好让袋子里头的人接着在里面挣扎。 许衷来了,门房又禀报道:“大官人,这人…是一个汉子送过来的,说是要送给三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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