蚀骨钻心,不仅仅是生子时身下的剧痛。 “娘子,来,用力。” 好像有人在说话,可朝云听不真切。 她想要从草地上爬起来,却一遍一遍地用力,却好像一点儿都动不了。 “娘子,用力!” 任大娘子的声音不曾停下,而抓紧她手的朝烟也在一旁不断地喊着她的名字。 云儿,云儿! 明明痛得忍受不住,还要逼迫自己不准叫唤的云儿。 朝烟多么希望自己的妹妹不要在这种关头要强。 不喊苦也不喊痛,这份烈性,让妹妹一点儿都不像个大家出生的小娘子。 云儿,喊出来吧,不要紧的。 这里都是自己人,真的不要紧的。 朝烟在朝云耳边一遍遍地重复着,她想听见妹妹同所有产妇一样的哀嚎声。 但朝云偏偏不是她们。 她仰头借力,手再一次攥紧,腹下狠狠地用了力。 “对,对,就是这样。娘子再用力!” 看见朝云恢复了气力,任大娘子眼中都起了光亮。 她上手摸了摸朝云的腹,想要判一判下一个孩儿有多大,胎位又正不正。 可这一上手,任大娘子便愣住了。 这肚子里的这个,怎么比刚生下来的那个还要大? 通常的双生子,一个孩儿大,另一个孩儿就会小一些。毕竟母亲也就这么大的肚子,乘不下两个大大的孩儿。 朝云生下的第一个孩子如独胎一样大,任大娘子便以为,剩下的这个会小一些。 可没想到竟然还更大了。 这可不妙。 娘子看起来已经没什么气力,若是拖得久了,恐怕母子都要有危险。 “快,娘子,咱们再来用力。来,用力!” 朝云的手臂与脖颈都开始颤抖,虚汗一阵阵地冒出来,沁湿了身上的一层薄被。 她支离的思绪在游荡,思索着:这人世间的人,是不是只会说“用力”这一句话了。 用什么力呢? 间杂着她的迷离,一时忘记自己正在生产,一时又被剧痛扯回思绪。 一阵疼痛伴着一阵力气,一点一点地,像是在从那片草地上爬起来。 她相信,再烈的马儿也能被驯服,再大的疼痛也能被她熬过去。 “呼……”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松了松发白的唇,又再一次咬紧。 “嗯——” 用力,她在用力。 半个时辰过去,又是半个时辰。 朝云生第一个孩子本就已经用了半个多时辰,第二个孩子又熬到了此时,天都快黑下来了。 朝烟眼睁睁看着妹妹的脸愈来愈白,却什么都帮不上。 药已经灌下去一碗了,可无论妹妹怎么用力,孩子就是生不下来。 总算在又一碗药端来的时候,朝云闭紧了眼睛。浑身的筋骨再一次用劲,任大娘子一声浅呼,孩子露出了头来。 朝云的肩膀瞬时间松懈,不用三两下,孩子的全身便紧接着出来了。 又是一张大裹布包了上去,任大娘子完全松了气,累且笑着:“恭喜娘子,两个哥儿,一个赛一个地健壮呢。” 朝烟也总算能放心了,听着两个孩儿的哭声,头一回觉得孩子的哭闹也能让自己安心。 韩婆婆抱着孩子要给朝云看,朝云却还是闭着眼,不肯看自己的孩儿。 朝烟便拉拉她的手,说道:“云儿,看看你的孩子。” 朝云瞥过了脸,并不着一眼。 她心中全是害怕与惶恐。 她怕看见这两个孩子,生得像那个畜牲。 若是像郑平,那便还好些。可千万不要像郑迢。 不然,她觉得自己一定会逆伦,亲手杀死这个孩子。 雪满又拿了帕子来给她擦脸,冰冷的帕子一遍遍拂过额头,时刻提醒着朝云那屈辱的夜晚。 至今,刚好十个月。 她身下的血还在不断地流出,但已没人在意,总觉得产妇的血总会止住。 两个孩子被一同放在一边的榻子上,个子小一点儿的是哥哥,个子大一点的是弟弟。 朝烟放开了朝云的手,也到榻子边,想看看自己的小外甥。 雪满只可惜自己不能开口说话,不然看着朝云痛苦的模样,她一定会让一屋子的人稍稍静一静。 朝云的虚汗还是断不了,脖子后也湿了一片。雪满看见了,便将帕子再伸下去,给姐儿擦擦。 朝云轻轻地开口,在雪满耳边道:“抱走…把他们抱走。” 她一点儿都不想听孩子的哭啼,也不想看见这两个孩子。 本就不想要的孩子,艰苦地生下来,自然也没什么喜欢。 雪满张了张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已经哑了。朝云忘了。 几人正看着两个小哥儿,任大娘子忽然笑道: “这对双生的哥俩奇怪呢!” “我接生过许许多多的双生子,两个哥儿,或是两个姐儿的,都长得一模一样。” “可娘子的这对哥儿竟生得不一样。眼睛,鼻子,小嘴巴,还有这双耳朵,几乎没有一样的地儿。” “真是奇怪!” 任大娘子说得轻松,并没有察觉到,朝烟悄然转变的脸色。 两个哥儿都是从朝云肚子里出来的,怎么会不一样? 双生子,不该都生得很像吗? 她再去看两个小外甥,确实,相貌并不相似,个子也不一样高。弟弟更壮实些,哥哥反倒瘦弱。 倒不像是双生兄弟。 她思索着为什么会妹妹所生的双生子会不一样时,忽然想到了什么。 笑容凝滞在了脸上,再也没有什么喜气。 她悄悄转过身去,看向床上躺着的妹妹。 朝云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眼里,写满了失望。 唔—— 又是一口鲜红,从她的嘴中涌出。 顺着唇角,如溪流般倾泻。落在床边,又流到地上。 “云儿!”
第122章 记得 到处都是血。 一呼一吸之间,都是一股浓厚的腥味。 朝烟扑到了朝云的床前,拉住了妹妹的手。 可朝云的手只是无力地垂着,一点手劲都没有了。 “云儿!云儿!” “云儿!你怎么了!” 朝烟焦急地问道,手足无措,不知道自己应该做点什么。 血从朝云的嘴角源源而来,染红了朝烟的衣裙。 朝烟转过头,喊道:“快去叫大夫来!快去叫大夫!去叫陈医官!去叫姨母,去叫爹爹!” 许家就在马行街上,再往北去,那里全是金紫医官药铺。整个大宋最好的大夫都在那里,以许家的金银,与李家的名望,无论是谁,都会赶来给朝云看病的。 朝云无力地吐着气,似乎在说什么。但她的咽喉似乎再一次坏了,说不出连句的话来,只能讲个气声。 “云儿,你说什么?”朝烟凑了过去。 朝云声音发颤,像忍受着莫大的痛苦:“他...他死了吗?” “谁?”朝烟摸摸她苍白的脸,“云儿,你问谁死了?” “他。” 姊妹二人之间的心有灵犀在此时乍现,朝烟忽然明白了朝云的意思。 妹妹说的是孙全彬! 朝烟想说话,可她却看见了屋子里其他的人。 这种时候,可不能在这么多人面前说起孙全彬的事。 她含混着对妹妹开口:“可别再问这个了,云儿,你先歇一歇。等血止住了,吃了药,睡一觉再说吧。等你睡醒了,姐姐再跟你说那事。” 朝云却不肯被糊弄,还是追问:“那就是死了?” “这……”朝烟无意地抿了抿唇,实难开口。 市井传言,内侍押班孙全彬,确实是死在了渭州。 但传言毕竟只是传言,朝廷到底也还没发邸报,猫儿巷孙府也还没挂丧呢。 知道妹妹受不来刺激,朝烟早就和朝云身边的人说过,绝不准在她面前提起有关西北战事的事。 她这又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 说还是不说,她也拿不定主意。 若是不说,只怕妹妹要着急追问。 若是说了,又担心妹妹再气血上涌。 朝云忽然再一次握紧了朝烟的手,将姐姐狠狠拉住,又问道:“姐姐,他是不是死了?” 朝烟摇摇头:“不,不,他没死呢,没死呢!” “……” 一阵血再次流出了朝云的口。 她是气急了,又累极了。 朝烟吓得惊叫一声,胡乱用自己的衣袖给妹妹擦嘴。朝云并不知道自己吐了血,看见姐姐袖子上的血,才知道自己的身子如是虚弱。 “那我是不是要死了?” 朝云的眼角,划过了一颗泪,没入散乱的发丝之中。 朝烟拼命地摇头:“不,不会的,你不会死的。你不会死的!” 说着,她又转头,对着里里外外奔忙的下人喊道:“大夫呢!大夫呢!” 身下的血止不住,嘴中的血也不曾断。 朝云竟微弱地苦笑了一声。 “姐姐。” “姐姐在呢。云儿,姐姐在呢!” 雪净胡天牧马还,月明羌笛戍楼间。 “姐姐,我好不甘心啊。” “姐姐,我不想死。” “我不想死……” 云儿一朵一朵地在漫漫草场之上聚拢,又舒情惬意地散开。 “我还没…还没去过西北。” “没有见识过连绵到天际的大漠和草地。” 西域来的宝马挂着金辔头,载着红衣奔驰的少女。 “云儿,你不会死的。姐姐答应你,等你身子好了,姐姐就陪你去那里!” 朝烟感受着妹妹的身子一点点松下去,她自己的心也愈来愈收紧。 大夫呢!怎么还不来! 朝烟的心里有万千怒意和恐惧在积攒,却一分一毫都不敢在妹妹面前表现。 两行清泪在她不曾察觉的时候滚落。 “我不甘心啊...姐姐......” 明知道我驯服不了那匹烈马。 “我不甘心因那男人而死…凭什么……” 苍天, 你又何苦把那匹马赠给我。 “我不甘心……” “不甘心……” “呜哇——!” 一声响亮的啼哭,是襁褓之中,孩儿的叫声。 “云儿——!” 是朝烟,跪坐在了床边。 冲入李家的御史中丞李诀,丝毫没有当朝重臣的气派,惶然摔倒在地。 被许家人用快马抢来的陈医官,愣在了院子外。 匆匆奔下马车的魏国夫人,还在小步快趋着进门。 雪满愣愣地呆坐在床边。 榻子的懒架儿上,还有摊开的一本出塞诗集。 …… 庆历二年的第一场雪,下在闰九月的最后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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