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家是闲散打扮,同店里其他做工的一样,并不张扬。 小衙内抛出的金币落在几上,背面五,正面一,是他赢了。庄家便道喜,把两三张纸交到了他手上。那小衙内放身大笑,把桌上的金币拢了,齐齐地推给这庄家,跟他讲:“好了好了,玩了五把了,总算把萍萍赢来了。快把萍萍叫出来吧。这些便赏给你,钱跟萍萍比,又算个什么。” 朝烟在一边看得真切,那庄家交给这小衙内的,分明是人的身契和籍契。若非李朝烟管家,手里过过家里许多下人的身契籍契,不然根本认不出来那纸是个什么。 而又见那庄家拍了拍手,楼上一隔间门大开,从中走出一曼妙女子,扭着腰肢从盘梯上下来,步步风情,走到了这衙内身边,娇滴滴地说:“小官人,你总算来把奴家赢走了,奴家等你等得辛苦。” 朝烟已没眼看那萍萍和这小衙内依偎,也转身要遮住朝云的眼,才发觉朝云正蹲着摸地。
第17章 妇好 朝烟问她:“你在做什么?” 朝云蹲在地上,抬起头看着哥哥姐姐,拍拍手又站起来,只当无事发生。 李莫惜看了看周遭,觉得这一层都带她们见过了,于是领着她们上楼去。 “楼上都是隔间,有榻子放着。早上我叫罗川来订了一间大的,内外有屏风隔开。我们夜里再回去,你们若玩累了,也好坐一会儿,睡一会儿。” 罗川一早来订的大隔间在二楼的转角处,推门进去,里面是有火炉暖过的。当中一只小几,上摆放着插满兰花的瓶子。鲜花正放,衬了这里“兰仙”的名字。 朝云又新奇了,因隔间里头的装饰颇有新意,在墙上,不是挂了画,而是就在砖上作了画。画中一女子身着甲胄跨于马上,手持长钺,身后有士卒跟随,正在先锋作战。她一眼认出来,告诉朝烟:“这画的是后母辛!” 李莫惜点头,夸她见闻广博:“这画的正是后母辛妇好。听说是这店主人亲手画上去的。这里每间隔间的墙上都有画。” 朝烟好奇:“这店主是有多喜欢妇好,每间隔间都画她?” “不是都画妇好。”李莫惜解释道,“隔壁那间,画的是秦武安君白起,再次那间,画的是兵家亚圣吴起,也还有画韩信、李靖的。进门时,你可看见门上刻着的名字?这里每间隔间都有名字,我们这间便叫做‘妇好居’。” “怎么不画韩愈、柳宗元?或是孔孟?不画文坛先师,竟然画些武人。而且这里叫做‘妇好居’,不大好听。怎也不取个雅一点的名字,像是‘兰仙’就很好听。兰草配武人,怪。”朝烟如是评价。 朝云心里说:我觉着蛮好听的。这店主人有点眼光,竟画了她心里最佩服的女人后母辛妇好。商时,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妇好身为高宗王后,不仅能主持祭事,也能披挂上阵,战场搏杀,深受军民仰慕,又有自己的封地。若她有幸,愿效妇好领军,荡平贼寇。或是不能领兵,那就该做木兰,身为军中一卒。 李莫惜则笑:“店主人的喜好,我可揣测不了。快别看这画了,跟我到内间去,里面还有琴和棋盘摆着,你可以玩玩。” 朝烟便去拉朝云的手,带她进了屏风里头。 午后时光悠悠,李莫惜下楼去扑物了,朝云躺在榻上睡觉,朝烟自己同自己下着棋。小二端了点心进来,摆在外间,朝烟便绕过屏风走出去,问他:“还有别的什么吃食?” 她起来到现在,还一点东西都没用过。 小二便说:“除点心外,小店还有些羹汤,不知客人爱吃什么?” “弄些干净点的菜羹来吧,不要荤腥的。再来碗饭,或是炊饼。”朝烟吩咐道。 小二道好,端着盘子又下楼去了。厨子昨夜也守岁,此时正午休呢,被小二叫起来,没个好气:“该做的点心,早上我都做好了,现在又不到晚饭时候,你叫我起来做甚啊!” 小二推他:“妇好那间的客人要菜羹,你快做一份出来。” “菜羹?这才什么时辰,要菜羹做什么?” “你管他做什么,且把它做出来,客人要吃。” 厨子便一摊手:“午间把新鲜的菜都用完了。下午的新菜还没送来,我去哪里做菜羹去?要么做碗鱼羹给他。” 小二去把菜篓子拿出来,发现里面果真空空如也,质问:“午饭时,又没多少客人要菜,早间进来的那么多菜都用完了?还是你偷吃掉了?” 厨子骂道:“没记性的泼才!今日主人在店里,午饭时,他叫我把菜饭多做出来,分给外头讨饭的人,你又忘了?外头讨饭的来了一拨又一拨,这点菜还不够他们分的,你竟然还问我用完了菜?” “好吧好吧。便是没菜,也别做鱼羹。客人特别说了不要荤腥,且等着卖菜的送菜过来吧。” 朝烟把小碟里的乳饼吃了,又枯坐着等菜羹上来。不想等了一炷香,仍然不见小二过来。她便坐不住了,哥哥在楼下,朝云在睡觉,秦桑等人也不在身边,没人可以讲话,终究是无聊。在隔间里走动起来,既闻了香、又看了烛台,把窗子开开关关,还摸摸几上兰花,也没有什么有趣的。 于是想着要不自己也下楼扑玩几局,或者是看看别人玩。她从来都是看人玩,自己还没上过手。 李莫惜给她留了一袋子银两和一袋子铜板,让她和朝云随心所欲。 朝云在睡觉,她在小塌边摆了个小墩,防她翻身掉下来,又给她盖了被子。对着小铜镜把自己衣襟、发髻都理了理,也下楼去了。 店里人不多,并不能算得上热闹。她看了边上的几场关扑,手里捧着的钱也蠢蠢欲动。绕了一圈,发现了某个场子的彩头是一朵粉色的簪花。在各种金银彩头之中,这簪花并不起眼,可它之精巧雅致却是投了朝烟眼缘,觉得比今日哥哥头上戴的那紫花好看多了,便想把它赢下来,送给哥哥。 这场子正在赌的是五纯,并不是平常关扑中的正背面。五纯也是铜板游戏,是买主同时抛五枚铜板,要五枚落地后的花色一样,譬如五枚全是正面,才能算赢。庄家称这粉簪花是宫中女官编织的,配得上王公贵族戴,流于市间,也是万民争相抢买的好货。 盘坐在地上正扑的人也是个小娘子,看上去约莫花信年华,额发梳起来,是已经嫁了人的。抛出五枚铜板,六七局都没得手。庄家劝她:“小娘子想来是同这簪花没有缘分了,不然先去别处扑一扑,改改手气再回来。” 那小娘子摇头叹气,道:“我家官人偏爱粉色,这簪花他肯定喜欢,可惜我与它无缘。” 摇着头,她走开去了。 朝烟本拿了钱袋子,想坐下,接这位小娘子的位置上手去扑,哪知边上另有位小官人抢先一步坐下了,对那庄家说:“先生,我来试试。” “好吧,就让他先来。玄天上帝保佑,我盼他不要赢,且把簪花留给我。”朝烟心里想,于此默默看着。 这小官人年纪不大,眼见着比朝云还要小,出手也并不怎么阔绰,投了两把都不赢,看自己的钱白白花出去了,于是站起来,把位置让给朝烟。 “姐姐先来。”他道。 朝烟终于能上场,深吸两口气,慢慢吐出来,心里念着玄天上帝保佑,且让我一次就中。 她从铜钱袋子里取出五枚铜板,放在手心,把它们暖热了,摇了摇。 出手,五枚铜板叮叮当当落下,四个正面,还有一个在几上转着。短短一息时间,朝烟和边上站着的那小官人都盯死了这枚转着的铜板。朝烟心里还在念:玄天上帝保佑,落成正面,一定要落成正面。 转着转着,停了下来,反面向上。朝烟哀叹一声,拿出银子赔给庄家。庄家笑道:“看来娘子与这簪花是有缘的,只是运气差了点。且再来几回试试,我心底觉着,这簪花该是小娘子的。” 边上那小官人也说:“姐姐快再试试,我看了七八个人了,顶多有三面一样的,不见姐姐这样一来就四纯的。” 朝烟于是信心大作,再投一次。又是五枚铜板,又是四枚反面的落在几上。剩下一枚叮当一声,掉在了朝烟这一侧的地上。庄家并不伸头来看,只是问朝烟:“小娘子帮我看看,落在几下的那一枚是什么花色。” 因铜板小,掉落在朝烟边上,半枚在衣裙角上。若是朝烟说假话,庄家看不见,边上那小官人也看不出来。可朝烟还是叹了口气,告诉庄家:“是枚正的。”又捡了起来。 那小官人也叹气。 朝烟再次拿钱给庄家,可庄家并不收:“小娘子宁输不骗,小人佩服。这一局,小人不该收钱。” “先生收下吧,若是先生不收,店主人恐要责备的。” “娘子不知,这不收钱的规矩就是我家主人定的。今日主人就在店里,若是收了,主人才要责备呢。”庄家把银两还给朝烟,“娘子再试试?” “好,那我再试试。” 朝烟重新把五个铜板握在手里,心里换了个神来求:三清祖师保佑,佑我这次得个五纯。 手心里摇了好一会儿,酝酿多时,不肯投掷。 边上那小官人忽然出声,对某一路过之人喊道:“大哥,你过来看。” 朝烟被他忽得说话给吓到,手一松,铜板从手缝里哗哗落下来,在几上停下。 “啊!中了!”朝烟看着桌上的五枚铜板都是背面,顿时笑开了。 庄家于是把那簪花递给朝烟,道喜:“小娘子果然与此物有缘。此物归于娘子,是造化使然。” 朝烟笑道:“是三清祖师保佑。” 手里拿到了簪花,上下左右反复看着,越看越喜欢。觉得此物无论带到谁头上,肯定都会好看。 她正想着,一旁忽然有人叫她:“二娘?”
第18章 共饮 朝烟闻声看去,是一个陌生郎君,站在那小官人边上。 既然叫的出她是“二娘”,想必是认识她的。可她见这郎君,并无半点印象。 理理衣裙站起来,先行了个礼,再问:“不知郎君是哪位?如何认得我?” 那小官人也问:“大哥,你认得这位姐姐?” 郎君颇有点窘迫,两手上下摆了摆不知该怎么行礼,思索一会儿才行了个抱拳,问她:“二娘不记得我了?我是李璋,去岁,哦不,前岁清明节的凝祥池,我同二娘见过面的。” 几边坐着的庄家看着两位客人讲话,默默摇了摇头。 他在东京城各处的关扑铺子做了十几年,手里经过的东西数也数不过来,见过的客人也成千上百。哪些东西与哪位客人有缘分,他一眼就能看出来。与物有缘的客人,一定是能把东西带走的。若是无缘,便来百十局,也赢不得这货物。看得多了,推物及人,他也能看出人与人的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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