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膳时分,朝烟在入芸阁,使孟婆婆去带了朝云来,又叫院子里的杂使罗川去春晖阁延请父亲,一起同桌吃顿饭,不想罗川道“阿郎与万舸小哥出门去了”。 朝云拿着一小木剑到了入芸阁,不急着吃饭,倒是先给朝烟耍上了一段。 小木剑是趁手做的,最合朝云这样个头的人使用,不重不轻,当然也伤不了人。 看着她上蹿下跳地耍剑,朝烟忍俊不禁:“你这泼皮功夫哪里学来的?” 朝云把剑朝着朝烟一挥,纠正她:“才不是泼皮功夫,是表姐贴身人教我的,说是剑术。这是真功夫。” 朝烟听她讲话:“你这嗓子怎么又沙了?快少说话,秦桑,倒点水来。” “不打紧。”朝云将剑交给身边的雁飞,坐到桌上来,“姐姐,便是要这样的声音才像个女侠客,才能行走江湖,保国卫民。” “旁的女子都想做公主郡主,就你想做女侠客,也是奇女子。” 朝烟一边手里给她布置碗筷,抢了身边女使燕草的活儿,一边又嘴上奚落她:“剑耍得五花八门,看你学文章却无半分用心。雪满可是同我来说了,你在范教授那里又挨了话,说你字写得像螃蟹爬,叫你抄书来着。” 朝云便回头瞪了女使雪满一眼,俏丽的一双幼眼非要装得像个大人,引得后面站着的女使婆子们一道发笑。 “雪满老是说这些闲话!”她气呼呼。 本以为范教授罚她抄书的事只有家塾里那几个人知道,没想到连姐姐这里都听说了,叫她好丢人!不过这屋子里的,也都是自家人,丢人也不算丢到外面。但愿雪满不要同外人去讲。 朝烟又笑:“你那手字,旁人学也学不来,不然我就替你抄几遍了。听说是叫你抄范仲淹的诗文?” “是。范教授同范仲淹是本家,最爱叫我们抄范仲淹的文章了。这回范仲淹因为‘百官图’而被贬饶州,旁郡有个梅尧臣,便给他写了一篇《灵乌赋》,叫他保全自身,不要为了旁事多言。他于是也回了一篇《灵乌赋》,驳斥那梅圣俞。范教授爱极了范希文的这篇,连叫我们背了几日,今日又叫我罚抄了。” “范希文的文章,想来都是好的。范教授令你抄几遍呢?” “这回不多。” “不多是几遍?” “十遍。” 满屋的人都笑她。这三姐儿三天两头罚抄,前些日子喉咙不好没去上学,才得了几天空。这甫一回家塾里读书,又被罚抄了十遍。 《灵乌赋》也是刚刚传入东京来,当下知道的人不多,朝烟以为是篇长的。不想朝云饭后在她这里默了一遍,也才四百余言。比起某回她抄了十五遍王子安的《滕王阁序》,这回算轻松了。 朝烟看她默在纸上的字,啧啧两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当真是好句!这般好的文章,配你的字,可真是……” 朝烟自己的字是极好的,不仅飘逸俊秀,也常得他人赞许,怎的一母同胞的妹妹的字却是这样。 朝云当然晓得自己字丑,从姐姐手里把字抢回来:“若是哪日,有什么东西可以替了我的手,直接在纸上写上字就好了。” “直接在纸上写字?那不就是拓印,或是模勒?” “模勒实在是麻烦,在雕版上头但凡刻错一个字,整块板就废了。要是有不那么麻烦的就好了,想在纸上弄什么字都行。那样的话,我自己编的诗集抄本,也能流传于坊市,省得再手抄或是模勒。” “凡是能帮你省力气的主意,你都想得出来,怎么却不想想如何把自己一手字练好了。”朝烟拿起笔,蘸了墨水,写了“宁鸣而死,不默而生”八个字给朝云看。 朝云撇撇嘴:“我再怎么练,也写不出姐姐这苍劲的飞白。” “表姐的飞白才是一绝,我的飞白不及她。”朝烟又再写一遍这八字,不过这回用了真书,横平竖直的八字才显得工正,“可我的真书却是顶漂亮的。若我是个男儿,我的真书也是能拿去裱起来,挂到书画院子堂前去的呢。” “为什么要是个男儿?字好归字好,管是男是女做什么?人家看姐姐的字,又不是看姐姐到底是不是男子。你这么好的字,怎的不能挂出去了呢?”朝云嘟囔。 后面的几个婆子又在暗暗地笑了,自家的两个姐儿虽然脾性习惯相差甚远,可这骨子里的一点傲气倒是一点儿不差。向人夸伐自身也一点儿都不脸红。 但朝云说的也是真话,她的真书,确实媲美书画行里能卖钱的名家墨宝。 姐妹俩一厢话说好,朝云早早回山光阁去了。她自己的书还没抄完,今晚上可有的忙。朝烟在罗汉床上闲坐,拿了一会儿的绣针却也静不下心来做女红,跟孟婆婆说起了话:“我一两年不去家塾,现今东京学林传着的诗文竟也不知道了。今日若非云姐儿来,我都不知道范仲淹又出佳作。” 孟婆婆便建议:“要不让罗川替姐儿时常上街去,打听打听小儿新传唱什么,再问问有没有哪位大学士又写了什么。” 朝烟揉捏着手上可怜的绣布。上面只有十几针,却已经被团过几百回了。 “罗川在街巷里熟悉,知道哪家的炙猪肉好吃,也知道哪里的瓦子棚子最大,可那文字的功夫他也不通。要想知道当今士林在夸谁的文章,还得我自己上街去听。” 孟婆婆笑了:“姐儿这便是又寻借口出门玩儿咯。” “怎么叫寻借口呢?”朝烟把绣布一攥,正襟危坐,“我这是要堂堂正正地出门去。” 朝云回去了,屋里只剩了朝烟底下的人。孟婆婆陪她讲话。秦桑在边上,听到“出门去”三字,眼睛都亮了。燕草却拿了朝云之前信手写的几个字给秦桑看,悄悄说:“你看,姐儿的字也好,这文章的义也好。” 秦桑识字,可不如燕草这样文绉绉地喜欢诗词歌赋。她心里惦记的第一名是姐儿,第二名是吃,第三名是睡。旁的事物都不及这三样重要,更别提这种文章了。“好好。”她只应付应付燕草。 “你都不看一眼,怎么说好!”燕草嗔她。 “姐儿的东西何消看呢。再说,这是范相公的文章,义肯定差不了。” “……”燕草无言可对。 朝烟听见了角落里这两个女使的窃窃私语,悄悄瞥一眼,笑她们。 作者有话要说: 真书:即正楷
第6章 妾室 流金铄石的夏日到了,家里人都换上了薄罗轻纱,朝烟也穿上新制的衣裙,坐在院子里摇着扇子乘凉。 秦桑去大相国寺采买物什,回来时手里带了冰雪冷元子给朝烟吃。元子晶莹白净,里头包了山楂碎,糯而不腻。其上浇了牛乳,其下又有冰块铺着,很是美味。 朝烟叫人拿了小勺,一勺一勺兜着冰冰凉凉的元子,吃得快乐。 “想着姐儿畏暑,就买了冷物来。本想给三姐儿也带点儿的,但昨日听韩婆婆说,三姐儿又咽痛了,所以便没带她那份。”秦桑坐在一旁小凳上,给朝烟扇风。 朝烟喜欢这酸酸甜甜的味道,也觉得秦桑买的不错,舀了一颗喂到秦桑嘴里,又招呼燕草过来。 “姐儿,我就不吃了吧。”燕草斯斯文文回道。 秦桑便捉弄她,拉着她的衣袖往下拽,使她也蹲到了姐儿身边。朝烟笑得欢,臂膊都在颤,手里一颗舀起来的元子掉回到碗里,只好再把它舀起来,喂进燕草的檀口。 “怎么样,好吃吧!”秦桑乐得众人喜欢吃她买来的东西,眼里都是欣喜。 燕草觉得自己与姐儿同食一碗是失礼的,可奈何这冰元子实在能抓住这般年纪的女子之胃口,一句“好吃”也藏不住。 朝烟也赞道:“到底外边做的就是比家里的好吃些,冷食冷饮都多。家里那几个烧饭的,天天就是那几道热菜,吃得嘴里也腻味了。” 燕草原也是读书人家的女儿,八九岁时家道中落,不得已入了李家做女使。她比不得秦桑从小同朝烟一道长大,与朝烟更加亲近。 秦桑开始撺掇:“姐儿,今朝出门,我听大相国寺那里的人讲,说曹门那里的山子茶坊已把仙洞仙桥下的冰装上了。姐儿夏日不是去那里消暑?” 朝烟果然心动。她最喜欢到府外头去热闹。前几日在家里看账本,日日都吃家里做的饭菜,总想着什么时候出门一趟。秦桑说起山子茶坊,她便想起在那边的仙洞里坐着吃冷茶的清凉。 京中的官眷仕女都爱山子茶坊,因里头布置得像个仙境。那里每日人来人往,从没有一日生意差的。朝烟当即唤人去叫朝云,今日便想去那里消暑去。反正家里的对牌在她手上,父亲又还在御史台,只要不是一个人单独出门,想去哪里都是随心所欲的。 朝云遣了女使雁飞来回话:“三姐儿说不乐意出门去,叫二姐儿替她凑凑热闹。” 朝烟也知道自己妹妹的脾性。她是不爱热闹,不爱出门的。只她不似其他不爱出门的深闺千金,不出门,便只是在家中琴棋书画写字绣花,朝云虽不出门,心里想的都是庙堂高远之事,偶尔与人论一论政,偶尔又抄一抄边关诗词。旁人都道她年小,不懂什么军伍事,只是说着玩。 朝云不乐意出门,朝烟于是又叫人去晴明阁,找兄长的妾室,也是府里唯一一个算半个主子的同辈人,姜五娘,一道出门去。 虽说姜五娘身份同朝烟差了一些,但若要去仕女云游休闲的去处,朝烟可喜欢同她一起。因这姜五娘市井出身,东京城里哪里荒凉哪里热闹都是门清,又是个能说话的,常给朝烟介绍好游处。 于是李朝烟便让门房备好了车驾,一路从州桥投西大街向东,经过潘楼街,再到街东曹门里的山子茶坊。 此时已是近晚,路上人不少,车也行不快。一路上过来,朝烟和姜五娘一边闲谈着,一边掀开帘子,看外头潘楼街夜市的贩夫走卒们张罗摊子铺子。已经点了灯的人家彰显着自家彩灯艳丽,结了彩楼的酒店派出三五个小哥站在门口招呼着行人进楼吃酒,也有扛货的力气人头顶了麻布袋从车外走过,满头满身的汗也无心擦拭。 从潘楼街往南往北岔出去的十字街都是繁华热闹的,偏偏土市子再往东去的那里没一点人烟。 “五娘,你看,怎么偏那里空荡荡没个人?” 朝烟问道。 姜五娘便把身子凑过来,脖子伸在朝烟给她让出来的地方,顺着朝烟的目光望去。 “这条街叫做‘从行裹角’,你仔细看着,街两侧也都有茶坊的招牌呢。” 朝烟便睁大了眼睛分辨,确实看见不少诸如“郑家茶楼”等旌旗招牌。 “是有不少店面,可怎的都关着门?” 姜五娘接着介绍道:“因为此时不是这里热闹的时候。若是五更来,这厢便是人挤着人马挨着马的,博易买卖衣服、图画、花环、领抹之类,到天亮也就散了。只有黑天才开市,所以人都叫它‘鬼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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