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也是朝烟自幼生长在名门,没见过真的陋室能有多陋。看着这郑家的屋子,都觉得少了点富贵气。 整个屋子上下,就没见什么能拿得出手的物件,桌子椅子都一般,还不如许家随便一个耳房里的精致。火炉子生得也不旺,不知是朝云不喜欢火炉,还是用的炭太差。 她问道:“这里是只有你住,还是你和郑二一起住的?” 有些人家,郎君和娘子恩爱,便住在同一个院子的同一个屋子里。而更多的人家,郎君都自己有个院子,或单独辟了间屋子出来,不和娘子同住。 “我和仲和都住这儿。”朝云道。 “哦,好,好。”朝烟拍拍妹妹的手,绕过屏风,又往内室走去。 这便是妹妹日常起居之地。也是照样的两个字,寒酸。 床帐看上去单单薄薄,也不知睡在里头暖不暖和。床边的小柜素朴得不像官宦人家所用,便是东京城外最便宜的匠人也能打造得出来。上无一点儿雕花,更不说什么金银镶嵌。 如今成了商人妇多年的李朝烟,看到这样的内室,忽然觉得妹妹在这里,真有点吃苦头的意思。 朝云静默地看着姐姐。姐姐像是在游览什么仙池,这里看看,那里瞧瞧,就是不说话。 她直接开口问道:“姐姐过来,是有什么事?” 朝烟没想到妹妹问得这样直接,可仿佛她妹妹就该是这样。这才是朝云嘛。朝烟满怀心事地浅笑,走到了妹妹身边,摸了摸妹妹的发角。 “姐姐要入宫去一趟。你成婚后还没有入宫过,表姐那里,还有之前认识的张娘子那里,都说想要见见你呢。” “我不去。” “为什么不去?” “那日有事了。”朝云道。 朝烟咧了嘴:“姐姐还没说是哪天呢。” “……”朝云一愣,随即又说,“我要去三清观小住几天,今日便走,过年时再回来。去不了宫里了。” “三清观?” 朝烟倒是没想到,她会用这种由头推脱。 妹妹是个不常出门的人,在李家时如此,嫁到郑家之后亦然。除却有节俗、祭扫之事外,妹妹总是把自己关在院子里,乃至小小一隅书房之中。 怎么会忽然想去三清观? 她又问:“你去三清观做什么?” 朝云淡淡说道:“我婆母嫌我几个月还没怀上孩子,我去拜拜三清观里三位天尊,说不准便有娠了。” “你婆母杨氏催促你生孩子?” “嗯。” “你嫁过来都不满一年,她这么着急么……何况你才多大,你婆母也未免太苛刻了些。三清观……哦,似乎是说那里求子很灵验。你若要去,要不过完了年,姐姐陪你一道去?” “算了吧姐姐,腊月事多,我也去躲躲。”朝云低下了头。 “……好吧。” 朝烟应允得比她自己预料得更快。原本她想,无论妹妹找了什么借口,她都要一一驳斥了,这回一定要带上妹妹去宫里。可妹妹一提三清观,她骤而又觉得无可辩驳。 朝云说腊月事多,这是真的多。 东京城的腊月,有下一场雪便办一场宴的旧俗。因每家每户都要办宴,一般宴饮也就是自家人与走得近的亲朋一件凑在一块儿,品茗赏雪,暖洋洋地过一个雪日。 今年汴京雨雪多,腊月的雪宴办了好几场了。 朝云也不知郑家哪里来的这么多亲戚,每次办宴,竟都有两三桌席面摆得起来。她身为郑二郎的媳妇,本该露面的,只是她往往以患病推脱不去。 她不去,杨氏便派了人来吵。不进她的院子,而是在院子门口叽叽喳喳地说话,吵她的清闲。她派人去赶,那群女使一下便逃窜完了。可不过一盏茶,又聚在门口吵嚷起来。 朝云没法子,黑着脸过去,看见一众人抬起脸看向她,心里全是烦躁。 上去走到杨氏跟前,俯下身,在杨氏耳边说道:“婆母,别叫你的人来吵我,这么多人的面前,我想你也不想难堪吧。” 宾客们看见朝云站在杨氏身边,还以为这婆媳二人说得来话呢。正有人打算夸朝云几句,却又见朝云离了席。 “诶,这?夫人?”宾客不解。 杨氏扯出个牵强的笑:“我这儿媳身子不好,回去躺着去了。” 眼看着这几日天又阴了,想来又要下雪,朝云在郑家实在也心烦。 正好朝烟过来,她便想出去玉清观小住的主意。 也不必住多久,便住到这场雪下完,至少能去躲几日清净,能叫她好好看看天。 朝烟来郑家一趟,既见了朝云,总也要拜见一下郑家的主母杨氏。 杨氏毕竟有诰命在身,虽诰命微末,但好歹要叫一声“夫人”。 朝烟坐在杨氏下座,随口寒暄几句,说起带朝云入宫的事。 杨氏问:“是宫中正盛宠的张娘子,要见二郎媳妇?” 朝烟摆架子道:“正是。不仅张娘子要见她,圣人也说多日不见三娘,正想念呢。” “那..那,三娘什么时候要入宫?” “三娘与我说了,入宫的事不着急。她近来倒是有件事心慌,如今她和郑二郎成婚几个月了,还不曾有过身孕。听说三清观求子灵验,三娘想去那里小住几天。待到年后,再入宫拜见不迟。” 杨氏一副不解姿态:“宫中娘子召见,去得迟了,也没事么?” “旁人兴许有事,可我家三娘自幼在娘娘、娘子们跟前长大,娘娘和娘子们不会苛责的。” 有朝烟来说,又先提了进宫的事,杨氏便不会不给朝云出门的对牌。 等朝烟一走,杨氏便找来郑迢商量:“那李氏总算要出门。她要去三清观小住。” 郑迢邪笑:“好。等这回过去了,我便能拿捏住这小蹄子,免得她以后再在母亲面前嚣张。” “伯远…”杨氏呼唤儿子的字,“李氏毕竟是…是圣人的表妹。咱们这样行事,是不是太冒险?” “母亲,正因她是圣人表妹,这般做法才万无一失。为了她整个家的名声,她不敢声张出去,只会乖乖听我的话。母亲,难道你还想让她在郑家跋扈一辈子?” “我儿说的对。” 杨氏看着郑迢,总算下了决心,“好,那便去做,只是要谨慎些,不要让别人晓得。” 作者有话要说: 庆历是我最喜欢的一个年号,听着这两个字,总有种历史的沧桑感。康定二年,即庆历元年,为1041年。
第104章 后山 汴京城的雪,似柳絮凭风而起,飘落宫墙内外。 宫道一片皓白,洒扫的宫娥正挥着细苕帚,一下一下地清扫。 雪片从天而落,将她们才扫出来的路又盖上了一层冰雪。 有人撑伞走过,宫娥们俯身行礼。 “孙押班。”宫娥们低着头。 只有一位小宫娥,抬起眼睛看着路过的那位押班。 押班身量高大,面容清朗,一色衣着身,撑着把玄色的伞,好似个画中人。 小宫娥才刚入宫不久,并没有见过他,好奇问道:“姐姐,那人看上去如此年轻,已经是押班了么?” 年长些的宫娥告诉她:“内官们净过身,看上去都要比那年纪的男人年轻些的。不过孙押班的确年纪不大呢。” 小宫娥拿着苕帚,往着孙全彬宽厚的背,喃喃:“唔,其实也看不出来那是个内官。” 孙全彬自宁华殿阁外走过,向宫门而去。 官家进封了张娘子为修媛,特赐宁华殿阁予张娘子居住。而宁华殿阁虽宽阔,却十几年不曾住过人,官家命他协管宁华殿阁修缮之事,并统筹张娘子之进封礼。 一连大半个月来孙全彬都是住在宫里的,无论白日黑天,都有许许多多的事要操持。 若是寻常宫嫔的进封事,孙全彬已身为内侍押班,无须事事躬亲。只他明白,这位张娘子颇得上意,是官家真放在心尖上宠的人。把张娘子的事情办好了,办得体面了,便是讨得了官家的欢心。 事必躬亲的后果,便是忙得大半个月都没有睡过个好觉。宫门都没出过一次,今日总算能闲下来。官家放他一日回府休沐。 皓雪纷纷,落在孙全彬的伞上。 他与阂门的黄门对应过腰牌,走出了宫门。 宫门处,有两位宁华殿的宫人正撑着伞,不知是在等候着什么人。 见到了孙全彬,也福身行礼。 孙全彬颔首以对,撑伞向外走去。 他听见身后的宁华殿宫人在说着话——“今日是李娘子要来呢。” “哪位李娘子?” “便是李中丞家的女儿。她与我们修媛是旧交。” 孙全彬的脚步一滞,停在了当下。身后的宫娥因夹着雪的寒风吹拂而微微颤抖,他撑着伞的手却是僵直着。 御街上的车马并不多,只有一两个行人从御廊下走过,佝偻着背,躲着风雪。 一辆马车从御街上远远而来,停在了宣德楼前。 孙全彬侧过头,看见那两个宁华殿阁的宫人笑着迎了上去,口称道:“李娘子。” 马车的帘子被掀开,先下来的,是一个女使。 雪片落在了孙全彬的眼睫上,却不见他微微所动。 “姐儿。”秦桑从车上扶下李朝烟。 朝烟和朝云一母同胞,远远望去,有四五分相似。 可熟悉的人,只消看到一截衣袖,便知那不是她。 孙全彬默默伫立,等到众人消失在宫门之内,才转身离去。 回到了梁门外猫儿巷,自家的下人端茶送水,道着“押班这些时日来辛苦了”。 孙全彬问:“林东呢?” 下人一愣,思索片刻,回道:“林小哥前几日去了洛阳,今日大抵就要回来了。” “等他回来,让他来见我。” 此时的李朝云,正在去往三清观的马车上睡觉。 雪满与白草坐在她左右身侧,雪满也眯着眼睛,快要睡着了,而白草却微微挑开了车帘,看着车外的情景。 白草活了十几年,出东京城的次数,掰着指头都能数得清楚。这回姐儿要去三清观,虽说只是在东京城外几里的地方,一日都能来回几趟,但对白草来说,这里便像是另一个天地。 没有高楼彩带,也少见走街串巷的货郎经纪们,只见到漫天的白雪之中,有一处搭了个木棚子。有阵阵的炊烟自棚子里飘出,那棚子下则摆着六七张桌子。 车走得近了,白草见到,原来那里在卖羊肉汤呢。食客们捧着一碗碗飘香的羊汤,暖着冬日的寒意。白草想转身,叫雪满姐姐也来看一眼,可雪满姐姐已经靠在姐儿身上睡着了,白草也只好默默放下帘子。 已经到了年末,本是家家户户都忙碌的日子,但三清观的香火不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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