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对视,风声簌簌,落叶飘落。 徐清圆:“郎君……是哪里人士?家中有些什么人?这些确实从未听郎君提过。” 晏倾镇定自若:“幽州人士,家排第四。不过你一个女儿家,不应问这些。” 徐清圆美目流盼:“那你告诉我做什么?世人谓女子当矜持,可男子也不该告诉女子这样的事吧?” 晏倾心口一闷,在她的目光下,良久无言。 他别过生热面颊,说:“随便说说,娘子不必乱想。” 太子羡是独子,没有兄弟姐妹,也不是幽州人士。 -- 风若百无聊赖地指挥着卫士们左右探查,徐清圆青翠色的裙摆曳地,她走在坑坑洼洼的草地间,向前方的晏倾拽了拽袖子。 晏倾回头,疑问看她。 他大袖翩飞,因病而更加瘦逸,清俊风流之态,谁不喜欢呢? 徐清圆:“郎君,我的裙子沾上泥点了。” 晏倾便顺着她指的裙尾看去,见素色丝绦和披帛相缠,拖过地后,地上残留的前几日雪水所化的小水洼弄脏了她鞋履和裙摆。 可是晏倾依然不解——和他说这个做什么? 徐清圆想让他注意自己的美貌,结果他一径不看只盯着她裙裾,她只好叹口气,心中发愁:晏郎君也太难追慕,太难打动了。他都不看女人的吗? 而晏倾想了半天,胡乱猜她的心事:“是我大意,天凉了,娘子缺了很多冬衣,回去我们去趟市集,为娘子添置。” 徐清圆说:“这身衣裳我还蛮喜欢的,我也不爱日日花郎君的钱,我还不起郎君的恩情。” 她支支吾吾:“我心中有算账,蜀州一路上郎君在我身上花费的脂粉钱、衣物钱,数额大极,恐怕回了长安,我将自己赔给郎君,都不够还郎君钱财。” 晏倾眉目清黑,静静望她:“我并不用你还钱。你算是我所审一案中的嫌疑犯人,你的一切应由大理寺监察核实。你若不习惯,可将你我的关系,看作是身为大理寺少卿的人,必须让你平安回京,不得冻弊于蜀道。” 徐清圆一滞,说:“可我心爱的裙裾弄脏了,我却舍不得。” 她向他伸了手,小声:“木头哥哥,你不能扶我一把,不能拉着我一起走吗?” 木头哥哥? 晏倾一愣之后,目中带了几丝笑——原来她是这个意思。 但是,晏倾说:“于理不合。” 徐清圆唇抿了抿,目有哀意。 他伸手过来,隔袖握住了她手腕,拉着她将她从水洼后带出来。徐清圆心中欢喜,他侧脸看她,低声:“下不为例,不要总撒娇,也不要给人乱起绰号。徐娘子,你忘了自己是大家闺秀了吗?” 徐清圆察觉到卫士们的目光已经在若有若无地看着他们,她忍着脸热,小声:“我是大家闺秀呀,我也没有撒娇。是晏郎君对我不好,总不理我,不体谅我。” 晏倾垂眸看她:“你以前从不抱怨的。” 徐清圆:“可我不抱怨,晏郎君就不知道。而且我根本没有撒娇——你根本不知道我撒娇是什么样子呢,就乱教训我。” 晏倾无奈:“我没有教训你。你……你乖一点。” 可他思绪却飘飞,忍不住想起了些过往的浮光掠影——他想他是见过徐清圆撒娇的。 -- 旧日王宫宫门前,半大的少女缠着她爹,一口一个“爹”叫得亲昵,抱着徐固的腰不放徐固走。少女口口声声:“我不要你雕的那支花,我不喜欢那个!你重新给我雕,你不雕我就要哭,就要告诉所有人你欺负我。” 她声音娇软,小小年纪已经十分伶牙俐齿:“你、你不许走!我是没娘的孩子,你再不对我好,我就太可怜了。你天天进宫教别人读书,不和我在一起,你是个坏爹爹啊。可我不怪你,我只要你雕好看的花给我,你干什么还说不呢?爹爹,你不讲理。” 徐固满心无奈,被女儿拦道于御街,侍从和内宦都低着头装作不知,徐固却可以想象他们在憋笑。枉他平日清高儒雅,他的所有形象在女儿这里荡然无存。 女儿只记得他雕给她的木簪子上的花她不喜欢,她要换新的! 徐固努力板脸:“露珠儿,听话。我前日才给你雕了簪子,你还没用,又想换新的,是不是有些过分?我教你勤俭持家,你一点没记住吗?” 他娇俏的雪一般花一般、被捧在掌心的女孩儿仰脸。 日光缓悠,擦过宫墙,一丛杏花从枝头坠落,落了宫墙下的父女一身。 少女清湖眼中波光粼粼,她说话何其理直气壮:“可你就是砍几个木头,和勤俭有什么关系?你对我不好,我不理你了,我要找我娘,我要跟我娘去战场,我……” 徐固焦头烂额地哄着女儿,无意中看到车辇停在路边,不知已经等了多久。他忙捂住女儿的嘴巴,连连答应她的条件,好让车辇通行。 他抬头看时,帷帘深重,在南国王宫中这么神秘不肯露一丝风的人,只有那位少年太子。不知那少年太子将他和女儿的吵架听了多少。 徐固作为太傅,当日教完太子课业,他收拾书本要离开时,收到了屏风后少年太子递来的一张字条。 徐固抬头看眼十二段锦绣墨石屏风:他已经教这位殿下读书近十年,这位殿下却依然无法和他说话。这样的少年,真的能坐稳皇位么?这世上能否容得下一个无法开口无法见人的天子? 太子羡写来的字条,是问徐固:那是你女儿吗?不如常带她进宫,太傅授课之余,也能常见到女儿。宫中本也没什么人,老师的女儿,不必讲究太多忌讳。何况卫清无是那般厉害的女将军,女将军身后的家人,南国自当养之。 这一年,这一次,是太子羡第一次见到徐固的女儿,徐清圆。少年释放善心,让徐固感恩涕零,心中也不是滋味。 徐固俯首行大礼:“多谢殿下!” 许是第一次有人关心自己和女儿之间的事,在太子羡印象中总是沉默冷言的徐固说了很多有关女儿的话:“清无常日不沾家,我们露珠儿从小就是我带大的,格外粘我。殿下年少,自然不知道,家里有个女儿是什么滋味。 “是又怕她软弱被欺负,又怕她强势吓到别人。是不敢让别人碰她一下,是看谁都觉得是觊觎我宝贝女儿的恶人。是从小要抱着她、学着给她梳头发,是要哄着她入睡,一遍遍跟她解释为什么她娘不陪她。 “既想把天下所有的道理都教给她,又恨不得她平平安安长在我膝下,永远不必见识世间残酷。” 屏风沉静,正如屏风后的少年一样。 徐固:“臣失言了,殿下不要放在心上。” 太子羡的侍卫从屏风后走出,高大的侍卫再次给他递了一张字条。太子羡再次劝他:让徐清圆在宫中玩耍,长伴他身畔吧。 此时是天历十九年,太子羡将将十二岁,徐清圆更为年幼,只有十岁。 徐清圆十岁开始出入南国王宫,天历二十一年时差点选为太子妃却被徐固拒绝。 后来随着南国的迁都,她在同一年第一次跟随父母去往长安,在第二年上元节的兴庆宫下见到戴着面具的少年太子羡。 再过了几个月,她被太子羡牵连,差点烧死火海时又被他所救。她不知自己是该怪他还是该谢他时,并不知道更早的时候,在出入王宫的御街前,那车辇中的少年就见到了她,与她擦肩。 她从不认识他。 但他一直认识她。 他见过她一次又一次,却记不住她的相貌。 她好像见过他,又好像从来没见过他。 -- 所以晏倾是见过徐清圆撒娇的,也知道她真正依赖一个人,撒娇有多让人招架不住,伶牙俐齿有多让人说不上话。 不过晏倾此时并不用招架那样的徐清圆,此时的徐清圆尚是一个矜持温婉的小闺秀。 时间回到龙成五年十月冬,刺史府一夜,遭盗户强闯。 盗户夜闯刺史府,提着武器打来,将睡梦中的刘禄惊醒。不光刺史,连刺史府的郎君刘禹都慌慌张张地提裤子,跑出屋子: “怎么了?咱们家遭贼了?谁敢偷咱们家?” 侍卫们让这位刘禹小郎君进屋,不要出门生乱。可是他们转个身,刘禹就被敲了脖子,晕了过去。风若将刘禹扛走,扔到了冲刺刺史府的盗户们面前。 风若在树上捏着嗓子装模作样大喊一声:“小郎君,您怎么被他们抓住了?这可怎么办?” 他又改变嗓子,粗声粗气对着另一头人气势冲天地喊一句:“都住手!我们抓到了你们府中郎君,你们不要他命了吗?!” 这些胆大妄为的盗户这才意识到自己抓到了刘禹,而刺史府的卫士们同时反应过来刘禹被抓了。刺史府的卫士们额上青筋直跳,忍着骂脏话的冲动: 这位小郎君怎么天天被抓?天天被敌人用来钳制他们? 深夜里,刺史府被冲,火光冲天,无法无天的盗户没有组织,乱无秩序,却是仗着凶恶和不怕死,再加上他们恐怕掌握着刺史的某个罪证,才让这刺史府被一冲便散,卫士们焦头烂额,却一时间难以建起有力的壁垒。 刘禄衣衫不整,一边系带子一边冲屋中冲出,胡子乱糟糟:“怎么回事?好大的胆子!” 下人报告:“那些盗户闯打过来,要找您算账……说您不守信用……” 刘禄脸黑如盖,他隐怒:“找他们的领头人!跟他们谈!蠢货……” 他突然压低声音,隐晦地看眼西边方向——那个方向是他给晏倾三人安排的住所。 刘禄:“小心些打发,别让他们惊动府上客人。如果少卿夜里被吵醒,要见他们,一切就完了。” 他的忠心侍卫连连点头,却苦恼:“但是这些人目无法纪,根本没有领头人……他们这种散沙一样的人,怎么可能冲进府?” 刘禄目光一闪,心里一咯噔。 他握住侍卫的手用力,声音急促加重:“你们先稳住这里,把他们全都抓起来,跟他们好好讲道理,问他们到底有什么不满。我、我……有事先去看看。” 前院被盗户冲入,火光照亮半边天,厅堂的门紧闭,晏倾和徐清圆站在那悬挂的假画前,提着灯笼仔细记忆画作。 外头声势喧嚣,脚步杂乱,时不时有火苗飞窜,外面的每一丝动静,都让厅堂中的二人紧张多一分。 徐清圆乌黑眼珠一眨不眨地盯着画像,她拼命记忆画作,和晏倾分工,她记左半天,他记右半边。可她此时发现她高估了自己,外面那么大的声势,卫士们的脚步声时不时靠近,每一次她都害怕门被从外推开,她和晏倾被发现。 她的良好记性,在这种环境下,大打折扣。 徐清圆额上渗汗,后背僵直,心脏跳得厉害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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