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女儿从小得我教导,琴棋诗画无一不通,说是才女也不怕他人耻笑。我这样的女儿,只是困于王宫给你生儿育女,你不觉得委屈了我女儿吗?” 太子羡怔忡,没明白徐固的意思。 徐固:“我女儿一身才学,我会将我毕生所学教于她。我若是将她教成一代大儒,让她博学多才,这样的女郎,你见过几个?” 太子羡轻轻看徐清圆一眼,诚实道:“闻所未闻。” 徐固:“我会让露珠儿走遍这大好河山,让她见证历史、古学、传承,并要求她将所学用出来,不负她一身学问。她踏遍山河,学会记录和授学,保护古学文物、继承前面大家们的遗愿遗志,这才应该是我女儿该做的事。你道如何?” 他紧盯着太子羡。 太子羡怔一下,说:“若真如此,徐娘子便当真了不起。” 徐固:“这样的女郎,嫁给你,困于皇室,你觉得公平吗?” 太子羡沉默,他明白徐固的意思了。 他缓缓说:“我不会对徐娘子有任何要求,不会阻止徐娘子的步伐,也不会强留她于皇宫。我会给她自由,我绝不拆除她的羽翼,逼她只能在我身畔。” 徐固望他许久,叹气:“你是我教出来的学生,我知道你的品性,也很想相信你的话。但是人言可畏,我的女儿可以任性,南国太子妃、未来皇后却不应任性。我怕露珠儿吃苦。” 太子羡摇头。 他轻声:“我若想护住一人,便不会让她吃苦。徐娘子想成为怎样的人,便成为怎样的人,我只会助她展翅,绝不会阻拦于她。只要、只要……她记得我,时不时回来看我一眼,羡便知足了。” 他抬起眼,与徐固身后的徐清圆对视。 少女眼眸中流淌着闪烁的碎光,她目光迷离又吃惊,千言万语到口边,又无话可说。 徐固见这对小儿女目光看着彼此便挪不开,他心中一揪,知道自己恐怕难以分开他们……曾几何时,他不也有这样的勇气吗?不也愿意为了妻子去挑战权威,去成全妻子的抱负吗? 他可以做到,未必他教出来的学生做不到。 即使不看身份,太子羡也是他最自豪、最让他骄傲的学生了。 徐固叹气。 徐固道:“你要做到你说的话才行。” 太子羡应了。 -- 徐固父女被太子羡劝回了王都,徐固依然日日教授太子课业,但是徐清圆却不再进宫了。 她好像一夜间长大。 她突然明白了很多东西。 她老老实实地读书,钻研徐固想要她学会的学问。徐固说来年他会告假,带她四处游学,她也没有再拒绝。她隐隐明白徐固想告诉她的道理—— 她可以喜欢谁,她却不应为谁而停步。 她这一生,应该成为她自己期待的那类人物。 她要先是徐清圆,才是任何其他身份。 徐固想让这对小儿女冷静冷静,想让他们先长大,再谈情爱,再说婚姻。徐清圆接下来的一年,便几乎没有见过太子羡了。 偶尔有宫宴,她远远地和他望一眼,却没有靠近的机会。 但她可以给他写信,可以思念他。他会给她回信,有时候托徐固带点儿礼物给她。 她送红豆给他,他便在宫中将相思树种下,向她汇报树长了多高,红豆何时会发芽;他和她有很多话说,信纸传来传去,徐固已经见怪不怪。 徐清圆十五及笄的时候,并未如她最开始想的那样嫁给太子羡。徐固告了长假,带她离开王都,先去边关看她母亲卫清无,又带着她四处游学,增长她的见识。 这样一来,徐氏父女踪迹不定,太子羡便很难收到徐清圆的信件了。 他落落地在宫中等着她,却也没法,这是他早就答应过徐固的,绝不困住徐清圆的步伐。他与徐清圆是这样温柔的人,是这样的发乎情止乎礼,到此一步,竟然除了徐固和风御,没有人知道他爱慕于徐清圆。 这一年,南国迁都,从洛阳迁往长安。世家贵族们阻挠很多,全靠太子羡一人应付。 只有格外辛苦时,他忍不住写信诉苦。然而写了的信,他既不知道该寄往哪里,又不想让她担心他的处境。于是他默默地写信,再默默地收起来,自己一人品着这些。 他有时候想念她,会想她是不是还是十三岁时喜欢他的那个小女郎。徐固带她见识了更多人、更多风景,她是不是还愿意回来找他。 十八岁的生辰,他默默煮两碗长寿面,静坐一夜,再倒掉。 宫殿外的风御连他的叹息声都听不到,很长一段时间,风御以为太子殿下这样忙碌,是不是已经忘了徐娘子了。毕竟,殿下都不再问他徐娘子有没有写信回来了。 只有太子羡被琐事所累,病倒在病榻上,皇后娘娘来看望太子,风御才知道太子羡没有一刻忘记徐娘子。 漆黑寒夜,皇后坐在病榻前,看少年病得昏昏沉沉、神智模糊。她心疼万分,知道最近一两年的世家问题让太子羡辛苦,都怪她与夫君病弱,才让太子羡过早地承担这些。 她为爱子擦汗,整夜陪着他,他依然病得厉害,皇后问他:“小雨,你可有什么想要的,母后找来送给你,陪你养病,好不好?” 病榻上烧得面红头昏的太子羡摇头。 他虚虚地望着殿前青砖,良久出神。有些情绪憋得久了,总是会藏不住。有些渴望被压制久了,只会越来越强烈。 模模糊糊的,太子羡说出自己清醒时绝不会说出的话:“我想要露珠儿。母后能把她当礼物,送给我吗?” 皇后迷惘,问风御:“他说什么?”
第135章 血观音28 太子羡昏昏沉沉,也不知道自己病了多久。 御医说他积劳成疾,情郁内伤,抑郁寡欢。除却朝务世家带给他的压力,这一次的病倒,和往日他总将自己尘封、不愿见任何人不同。 往日他想要一个人待着,这一次他想要一个人陪他待着。 换言之,这是“相思病”。 皇后与皇帝心疼他万分,自责于自己竟不知道让爱子思念成疾、求而不得的佳人到底是谁。他们也万没想到,太子羡这样自我封闭、常年厌恶与人交流的人,也会希望有人陪同。 他们还以为,清雨一辈子都不会成亲,清雨之后的下一代皇帝只会出自宗室。 皇帝皇后的这些自责愧疚,以及派人快马加鞭去寻那位让太子羡思念的女郎,这些太子羡一概不知。因为这一次的病与他往日不同,御医改了药方,他半睡半醒数日,不知岁月朝夕,竟也渐渐熬了过来,身体有所恢复。 深更半夜,太子羡从病榻上起来,再也睡不着。他披衣持灯,一个人坐在殿中书案前。 书案上摆满了案牍,堆成山的没有批阅的奏折。他将那些文书折子推开,打开一雪白宣纸,开始作画。 他试图勾勒一位佳人——将她身姿、眉眼,全都画下来。他与会困自己一生的“呆病”对抗,试图从记忆中抽取她的容貌,描绘她的眉眼风情,一嗔一笑。 这太难了。 他有出色画功,但画功对于他辨认人一点用处都没有。落笔于纸上,只是大片大片的空白,他无法描述她,无法向旁人解释她的美好。 她就像存在于他的臆想中一样。 太子羡持笔的手微微发抖,开始恐慌于一切都是自己病了多年的幻觉。也许这世上从来不存在一个徐清圆,他的老师也许从来没有这么一个女儿,那几年的时光,也许只是他安慰自己的臆想。 他有时候在想,是不是其实自己的“呆病”更严重了。以前只是不能接受现实存在的人,现在已经开始想象有人陪自己呆在黑暗中了。 太子羡坐在烛火旁出神一会儿,落落地放下笔。 他揉着额头,为自己的怯懦而觉得可笑。他叹口气,缓缓起身提灯,去内室找其他画作。 这几年,他总是试图给她画一幅像,但他一直画不出来。幸好,在她十五岁那年离开他的时候,他克制不住心中的渴望,没有争取她的同意,让宫廷画工为他留下了徐清圆的一幅人像。 这足以说明徐清圆不是他的想象,她真实存在过。 殿外的风御一直听着殿中的动静,当太子羡进入内室后,他松口气,也蹑手蹑脚地离开。皇后娘娘想给太子羡一个惊喜,殿下既然打算睡了,他便得出宫去接人了。 十六岁的徐清圆竹青纱帛曳地,立在太子羡寝宫外的长廊下,腰间盈盈一束。这样清新的美人,在月下亭亭玉立,听到风御的脚步声,她抬起眉眼。 风御怔了一下。 少女身上有一种寻常女郎少有的书卷气,又兼柔弱清纯的气质。她像是仕女图中走下来的美人,古典端庄,清秀动人的……看不出她还有过十一二岁时调皮狡黠的时候。 徐清圆向风御屈膝:“风侍卫……他还好吗?” 风御茫茫然看她。 徐清圆弯眸,微笑:“风郎君不认得我了吗?” 她和风御轻声细语地说话,蹙着眉忧心太子羡。她和徐固走得太远,走得太偏,她给太子羡写过许多信,但她也不知道有没有寄出去,他能不能收到。她是一封信都收不到他的,在皇帝派来的卫士找到她和徐固时,她惊讶至极。 她以为他一定出事了,才与爹爹吵了一架,坚持跟着卫士们回来。南国迁都后她第一次来到长安的王宫,并不熟悉这里,却在皇后请她进宫时,并未拒绝。 她知道这样不够矜持,不能给皇后留一个好印象,但她真的很担心他。 风御和她轻声说话:“他没有什么事,只是很想念你。” 徐清圆不解,并不好意思:“我也很想念殿下呀。” 风御摇头:“不一样。徐娘子没有被禁锢在一个地方不得离开,徐娘子没有长年累月地被迫担着一个责,徐娘子没有殿下那样的病……徐娘子何其自由。 “我不能替殿下说他的心情,我只能告诉徐娘子,他给你写了很多信,却不敢寄出,既怕你收不到,又怕你收到……” 徐清圆怔忡。 殿门以极轻的“吱呀”声打开,门外说话的徐清圆和风御皆惊,二人一同扭头去看,推开殿门提着灯笼的少年,也被他们惊了一跳。 太子羡没想到殿外会有人,他开门声这么轻,便是不想惊动任何人。 他迷茫地看着两人,最后目光落在风御身边那个风露清愁的淑女身上。他目中流火说说,柔光浅荡,星光璀璨明灭间,迷离与疑惑共存,还有几分迟疑、怀疑,以及被压抑着的惊喜。 夜风吹动少年身上的雪白轻裘,他柔和得如同月色,清盈得宛如珠玉,目光明净澄澈。 因为正在生病,几分病苦色浮在他身上,让他几分苍白憔悴,却更加纯净无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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