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的就是天下乱,太子羡亡,为此,不惜杀害我们女郎!” 百姓中的争论哗然声太过缭乱,嗡嗡中,反而呈现一种诡异的宁静。 人群外,晏倾冷静地看着这一切。 人群前,徐清圆克制着目光不落在他身上。 而公堂上的林承已经震怒无比:“我错了吗?!我何错之有!我是为了一国平安,为了不死掉更多的人……你这样的反贼,拿前朝说什么?前朝早就亡了,谁敢把前朝灭亡的罪事后算账!” 韦浮:“那杀害我娘,污化她死后名誉的事呢?你也怕东窗事发,你也怕众口铄金,你需要一个人为此买账。哪怕那个人是你的师妹,哪怕那个人和你情谊非凡,哪怕她已经辞官,已经避开这一切……你仍不放过她!” 韦浮厉声喑哑,他让乔叔将他收藏多年的证据拿出来,将韦兰亭死后包袱中那一封封指责她的信抓到手中。 他握紧那一摞纸,冷笑着一封封摘取字眼,读给在场所有人听: “这个陈姓官员说,他对韦兰亭太失望了,韦兰亭在天历二十一年的时候身在甘州,之后甘州就失守了,天下人都在说甘州失守和韦兰亭脱不了干系,这位官员和我娘写了绝交信,余生再不相见。 “这位官员嘲讽我娘,说女相不愧是女相,靠揽功揽名当了一国之相,还不满足,南国亡了,又收到大魏皇帝的招揽,又要去大魏做官了。若我娘要去长安当官,他家族中所有子弟都会辞官,绝不与这种人同朝。 “哦,还有这封……这封不是官员写的,是我娘自己抄的儿歌童谣,唱她如何当奸相,如何滥权,如何叛国。” 韦浮抬起眼。 他的眼睛像鬼火一样,幽静森然。他张手一扬,密密麻麻的纸张在公堂上飞起,片片如屑。 公堂外围观的百姓们讷讷不敢说话。 因为他们熟悉韦兰亭叛国的故事。 韦浮笑着说:“就连戏台上……戏台上最喜欢讲太子羡是个英雄,却都将我娘塑为奸相。她是女子,她当初入朝本就承担了太多指责与诋毁。甘州变后,她的名声如泄洪般,人人厌憎恶。 “我们搬离韦家,自己租赁别院生活。一觉醒来,发现外面墙上画了她如何谄媚太子羡、在太子羡面前摇头摆尾的故事。我和我爹怕她伤心,天不亮我们就去刷墙…… “夫子不肯教我读书,说耻于与前朝女相扯上关系。本来我娘为我找了徐大儒,但是徐大儒带着女儿隐居了,不见任何人。 “偶尔遇到相信我娘的,也不断劝说我娘洗清冤屈。可这天下悠悠之口,流言之祸,煽风点火,我们如何洗清这冤屈? “大魏皇帝召我娘去长安为官,我与我爹都劝她放弃,都说她会被口舌之剑杀死。她笑着和我们说不会,她说她见惯听惯了,总有些事是她需要做的。她想洗清身上的冤,想追查一些真相,想为这个国家做更多的事。 “行善遭恶名,高志遭恨嫉。心血被践踏,真诚遇诽谤。可是无论如何,她还是要做。 “可是她面对的人是林相,她根本没有见到大魏皇帝——众所周知,大魏皇帝一向喜欢太子羡,敬仰太子羡。所以大魏建国后,大魏皇帝要人歌颂太子羡,要戏台上人人夸太子羡。对于女相,大魏皇帝并没有什么喜好。 “但有人有喜好——林相不愿我娘走到长安。” 韦浮眼眸赤红,他终于克制不住,不再笑了: “其实老师,我以前根本不知道你和我娘在甘州发生过的争执,我不知道我娘是替你背了锅。我以为我娘只是不会当官,只是被人误会,直到我娘死了,我才意识到背后有一桩她不想提的秘密。 “你看,我娘是沉默过的,她是不想与你为敌的。是你畏惧她,不肯放过她。” 他低声喃喃:“行归于周的秘密,让你寝食难安,惧怕任何消息的泄露,对么?” 林承脸色剧烈大变。 此前他不过一脸铁青,此时方见灰白震惊。 他盯紧韦浮,他终于确定韦浮什么都查出来了,韦浮已经知道了自己的所有秘密。他不能让韦浮说出一切——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想毁了谁?!” 韦浮笑起来。 韦浮轻声:“我想毁了你们所有人啊。” 林承呼吸急促:“你以为你娘全然无辜?你别忘了,她也是世家女子,你也是世家子弟!你外祖父将你交给我,我将一生心血教给你,不是让你毁了这得之不易的和平局面! “你要申诉什么?说是我害南国灭亡,却竟罪加于你娘身上?南国早就没有了,你要的公道根本就不存在,没有人可以给你!你说我不该那样对你娘——我可以为之道歉!你可以翻案! “然后呢?你还能要如何?你还要怪谁? “怪天下黎民百姓一起用流言杀了你娘吗?在场这些百姓,你问问,有几个没有说过你娘一两句难堪的谈词……你要他们全都以死谢罪吗?” 百姓们这一次反应强烈很多。 先前只是韦浮与林相的私事,如今韦浮与他们为敌。百姓中发出吵闹声,在晏倾身前炸开—— “我、我只是在街头和人讨论过两句罢了,是大家都说女相叛国,又不是我说的。这也能怪我?” “你怎么就能说女相完全没有做过对不起南国的事?你只是女相的儿子,就是女相站在这里,我看她也不敢说自己一点私心都没有吧。” “不是说林相派人杀的女相吗?那我就说过几句流言,这也害不死人啊。哪有舆论能杀死人的啊。” 林承目的得逞,嘴角挂起一抹嘲弄的笑。 徐清圆听得气愤不住,她本觉得韦浮再如何也不该布下此局,但她此时竟完全理解韦浮。她想替他辩解,想替他挡住那些诸人心的口舌,韦浮自己已经慢慢回头,面向身后所有百姓。 韦浮直面他们,幽寂若鬼,森然的目光,让多舌之人怯怯闭嘴。 乔叔跪在地上偷偷抹眼泪,他就知道,没有人能理解他们;他早就知道,他们哪里斗得过林承。 韦浮看着百姓,缓缓问:“舆论杀不死人么?那你们为何用舆论来定罪?行诏筹为什么能流行起来,为什么我轻而易举就能利用你们对付林相——承认吧,卑劣恶心,愚蠢无知,不是罪,胜却罪。” 人头攒动,百姓中有人不服气,可面对这样的京兆府少尹,他们只能嘀咕对方口齿厉害、自己说不过。 也有百姓沉默下来,反省自己昔日是不是说过女相的事,是否搬弄过更多的伤害他人的是非。 韦浮抬头,看到大理寺公堂正堂挂着一幅獬豸的帷幕,帷幕之上“公明廉威”的匾牌,赫赫威严。韦浮与这块匾牌对峙,他想要的公正,他必须靠自己挣回来。 韦浮轻声:“露珠儿。” 徐清圆应他一声,她一步步走向他,站到他身后。 他并不看她,眼睛看到的是茫茫人海。 他说:“罪恶和朝政斗争挂钩,是不是更恶心了啊?” 徐清圆道:“是。” 她眼睛看着公堂外,眼睛看着公堂外的晏倾。 她坚定地说:“可是师兄,我会帮你。” 到此一刻,她才确定自己应该与韦浮站在一起。 鸦雀无声,唯有雨点淅沥。 韦浮面向百姓,道:“自古以来,任何人进入公堂,在证实无罪之前皆被认为是有罪的。 “难道没有一种可能,被搬弄是非的人,千夫所指的人,是冤枉的? “道听途说,言之凿凿。你们不听她辩驳,不许她开口,捂住她的嘴,认为她就是错的。 “难道没有一种可能……任何人在证实有罪之前,她是无罪的!是否只有你们自己成为被诬陷者的亲人、友人、爱人,你们才能明白口舌之罪,谣言之恶,流言之祸?!” 百姓们被铿锵质问弄得说不出话。 徐清圆在旁低声:“林相,你既然敢作敢为,为何不认罪? “师兄,我到此时才明白你为什么要弄出这样的案子。你意不在杀害林女郎,伤害林女郎,从头到尾,你希望的都是有机会将女相的案子翻出来。 “当年女相之死,根本没有人去查,没有人觉得那是一桩案子,是杀人案,对么?” 韦浮清炯的眼睛布满血丝。 他看向清雅干净的徐清圆。 他真希望自己能和徐清圆一样出淤泥而不染。 可他做不到。 林承打破这一切:“荒唐,以为这是你们的一言堂,以为这……” 他倏地住口,因他目光随意地落在百姓中,想煽动百姓的时候,他看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他受到惊吓,眸子厉缩,怔怔地看着那个方向。 人群后,披着斗篷的青年撑着伞,安安静静地望着这一切,并不惧怕与他对视。 雨声很大,雨水淋上他衣袍,仿若白羽沾水,孤鹤立于寒夜。 那是寒潭鹤影一样迟暮的美。 那是林承心中一根拔不掉的刺。 那是晏倾。 也是……太子羡。 晏倾与林承隔雨对视,林承眼中真正浮起惊恐之意,如同窃国小贼面对归来的主人。那主人越雍容高洁,越衬得他面目全非。 在林承眼神空白之际,一戴着斗笠的男人快步到晏倾身边,附耳与晏倾说了什么。 晏倾便颔首。 他从林承身上收回目光,与那戴斗笠的手下一同转身,撑伞走入了雨雾中。 雾气弥漫,大雨滂沱,天地间很快看不到晏倾的身影。 短暂得让林承产生恍惚——晏倾真的回来了吗? 而公堂上,徐清圆和韦浮拉回林承的神智:“林相,你的日记,是不是该拿出来呢?大理寺已经包围您的府邸,想来您前几日还好端端的日志,不会在此时突然被毁吧?” 林斯年喑哑着声笑:“被毁了也没关系……爹,我那里有备份。” 林承呼吸困难,目光如刀,扎向他这个儿子。 林斯年就是个不知悔改的疯子,林承越惧怕,他越兴奋。 -- 晏倾在芙蓉园中,见到了大魏皇帝暮烈。 先前他托左明,请和大魏皇帝相见。在他立于大理寺外观看审案之时,属下带回了话,说陛下已出宫,前往樊川芙蓉园,太子羡可以去芙蓉园与大魏皇帝一见。 芙蓉园湖心凉亭中,晏倾与暮烈各坐一端。 一如羽鹤,一如烈日。 天色灰暗,濛濛烟起。 暮烈端详着晏倾,不,是太子羡。 南国的太子萧羡,是暮烈敬佩了许多年的守国者,南国的问题根深蒂固,非断刀抽水不能好转。一个年少的、从未有人见过的少年撑着一个国家,当年只是世家子弟的暮烈,多想见那少年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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