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没有造反, 但他们聚集在一起,有造反的能力……这正是你们眼中的怀璧之罪。可怀璧之罪,本不是罪。” 三天后, 皇帝暮烈的话,为这段跨越十年之久、甚至更长时间的案子画上了句点。 暮烈不给前朝太子羡治罪,并且太子羡若愿意, 他可以继续当晏倾, 继续做朝廷的大理寺少卿。不, 因左明提出辞别,而皇帝不可能只给太子羡一个少卿之位, 若太子羡愿意, 他可以做朝廷的大理寺卿。 若是不愿意, 太子羡要带着“上华天”的故人回去西域,暮烈也会当他不存在。 朝臣知道晏倾真实身份是谁, 但为了天下稳固考虑, 暮烈不打算向天下人公示晏倾的真实身份, 以免造成更多乱章。民间如何猜测,朝堂将不置一词。 同样的, 卫清无可在大魏朝廷任职,徐固可以在大魏任职……如果这对夫妻还愿意回来的话。 同时, 韦浮因与林斯年共谋杀害林雨若一事, 因林雨若未死,他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但鉴于他在最后的长安战中做好了他的京兆府少尹一职, 朝廷将对他不贬不褒, 他将继续做自己的京兆府尹。 广宁公主和亲归来, 杀死云延是功, 造成西域中南蛮没有统一首领无法成气候也是功,再加上她曾于建国时跟随皇帝南征北战,数功并赏,封她为定王。这是大魏王朝第一位封单字王的公主,前无古例,之后她要如何走自己的人生,朝廷拭目以待。 皇帝暂停科考,重新修改科考规程,临时将科考时间改为下半年,并且将不废女科。女科能实行多久,且看后续。而这一次的科考进步在于,从此科考答卷将“糊名”,将在之后统一誊抄,主考官再无法从中牟利,好安排自己提前选中的人进入官场。 在世家联名犯下这么大的罪前,在“行归于周”的名单压在皇帝的案牍前,皇帝考虑之后,决定对林家与韦家严惩不贷。与这两家联系紧密的世家难逃其责,那些小世家则暂时不予惩罚。 暮烈是要压世家,他是借这桩案将不稳固因素严惩,但他也不可能让朝廷空一半。这次事件后,没有了林家与韦家,世家当真进入势微,这正是暮烈想要的结果。 为了走到这一步,已经牺牲了太多人。皇帝将在长安城外的樊川为死去的人修陵修碑,纪念他们。 鉴于韦松年年老体弱,叛其流放,族人或多或少地跟着受罚。林承的罪,则是死罪。 长陵公主得知夫君死罪,去皇帝兄长那里求了一顿,但她得到的结果,也不过是将女儿林雨若带入宫中,关上宫门,从此不闻窗外事,不让外界风雨波折到她女儿身上。 林家要完了。 风雨已来,无人能避。 这些事,林承在大理寺的牢狱中都听说了。 四月风起,他在牢狱中等到了皇帝派来的内宦,内宦将宣判结果告知于他,告诉他哪些人会死,哪些人会被流放,哪些人将被罢官,哪些人会远走高飞。 林承一一听着。 败家之犬,他脸色郁郁,无话可说。 林承只问:“何时会处死我?” 内宦答:“应是秋后问斩吧。” 火把照着内宦扭曲的面孔,这位内宦见这位相公已经失势,便趁机奚落:“若时间来得及,相公大约还能看到徐女郎参与科考呢……对了,晏少卿,不,如今是晏正卿呢,那位不打算辞官,不打算离开大魏。相公秋后问斩的折子,说不得还会经晏正卿的手。” 林承又问:“陛下……可有话带给我?” 内宦幸灾乐祸地摇头,嘲笑他难道指望陛下给他免罪吗?陛下包庇他多年,如今已然对他失望。 可是林承何曾不对暮烈失望呢? 国之何往,他只是与暮烈政见不同,只是大家共同走着一条路,中途失散,各自走了不同的方向。他有什么错? 林承:“可否求陛下见臣一面……” 内宦冷笑一声,不耐烦地挥一下拂尘,掉头就走。牢中火光照在潮湿的石壁上,照在跪在地上的林承衣袍上,林承低着头,许久后,凄然笑了一声。 当夜,林承在牢中吞金自尽。 他不愿秋后问斩,不愿面见晏倾,再受折辱。死前,他以血为书,在石墙上留下了一行触目惊心的字: “我有数行泪,不落十余年,今日为君尽,并洒秋风前。” 临死前,他想到自己曾经做过的那个午场的梦—— 梦到中午鸡鸣,自己与友人一同杀鸡,半途友人失踪,自己身上全是血。 如今他看清了那友人的面容,那是暮烈。 如今他明白了那个梦预兆着什么,那被杀的鸡,那身上所溅的鸡血,不正是他自己的死亡预言吗? 原来上天在很久以前,就为大家安排好了结局。 -- 朝堂大清洗时,徐清圆想见林雨若一面。 长陵公主不愿让他们打扰林雨若,徐清圆只好沉默告别。她不知道林雨若跟在长陵公主身边,算不算好。她担心经过这么多事,林雨若会撑不住…… 不过,也许娘亲是公主,娘亲活着,跟在娘亲身边,对林雨若是一种慰藉吧? 满朝堂讨伐林承与韦松年之际,晏倾解散了“上华天”,陪徐清圆一同去樊川看碑陵。这里将建一碑林,将建一座陵海,纪念那些为了正义与公道而牺牲的故人。 哪怕是衣冠冢,大家的清白终得见天日。 在朱老神医赶往长安来为晏倾治病之前,晏倾与徐清圆便是来挑选碑陵地址的。 当夜小雨淅沥,晏倾身体不太好,许是因为那些药与他根子差的缘故,小小一场风雨就让他得了风寒,并且一直不见好。晏倾坚定地将徐清圆赶去另一屋,与她分榻而睡,好不将病染给她。 徐清圆独睡一榻,却并没有睡得不好。 她做了一个很好的梦。 梦中回到少年时,当是十三岁的她与爹一同在门楹前踩着梯子贴春联。这时落雪,父女二人不停地搓手,雪覆满发。 梦中少女娇嗔:“这是你写的字,我不要,我要挂我写的字。” 梦中徐固没有日后那样沉默寡言,不像日后与她隐居时那样总是和她发生争执,梦中这个徐固,还是她那宠爱她宠爱得没有底线的爹爹。这位爹爹清儒风雅,是世间第一才子。 他笑着和女儿说:“那就一边挂我的字,一边挂你的字,等你娘回来了,让她认是谁写的,好不好?” 梦里的小露珠儿便笑染眉目:“那她一定认不出来。她好笨。” 徐固莞尔。 风雪中,父女二人用同样的角度仰起头,一起看他们写好的春联:百年佳偶人争羡,双修福慧神仙眷。 他被小露珠儿扶着梯子,被抓着手。父女二人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猛烈的马蹄声从远而近。 那铁马冰河穿过银河越过岁月,由远而近,马上的卫清无远远挥手,高呼: “徐固!露珠儿——” 笑吟吟的十三岁少女扭过脸,目中清亮,看着雾破,看着娘亲回来,看娘亲跳下马,向等候在雪中的父女二人飞奔: “露珠儿——” “露珠儿。” 轻柔的唤声,来自梦外。 温和的不紧不慢的声音,来自晏倾。 徐清圆听到晏倾的声音,一个激灵抱着被褥坐起。一头乱发下,女郎酣睡得唇瓣鲜红眸子水润,迷惘地看着坐在她榻边的年轻郎君。 她一把抓住晏倾的手。 至今心惊肉跳,每每看到他好端端地坐在自己身边,总是担心这是一场梦。 晏倾十分清楚她的心思。 她抓住他的手,他也不挣,即使她指甲抓痛了他,他心中也只在想该给她剪指甲了。晏倾对徐清圆一向和气:“别怕,我还活着。” 徐清圆探手摸他额头,沮丧:“……你烧得更厉害了。” 晏倾莞尔。 徐清圆微怒:“笑什么!” 晏倾:“如今已经很好了。” 徐清圆要反驳他的不求上进,就听晏倾告诉她:“对了,朱老神医来长安了。” 徐清圆睁大眼眸。 晏倾微笑,告诉她一个她更喜欢的消息:“你娘接你爹回长安,会与朱老神医一同回来。他们应该一个时辰后就能到了。” 徐清圆说不出话,一下子扑入他怀中。 她的激动快乐,让他弯眸:“这么开心?” 徐清圆从他怀中仰起面,水眸染雾:“我总怕再也见不到爹。我一直做好了那次就是永诀的准备……清雨哥哥,谢谢你,谢谢你真的帮我将我爹娘带回来了。” 她情不自禁,在他脸上轻轻亲了好几下。 她亲他一下,他便忍不住笑一下,心也如云一样,被她软乎而难禁的亲昵触动得愈发柔软。他揽臂搂住她,让她不要乱动了:“起来洗漱吧。” 徐清圆这才想起来:“你叫我起床,是为了见我爹娘?” 晏倾:“嗯?” 徐清圆当即佯怒:“那你不早早说,你气死我了。” 夫妻二人一通忙碌不多说,他们并未急匆匆赶往长安去见故人,而是故人驱车,来樊川见他们。 乐游原下,晏倾与徐清圆站在碑林中,看到青草迎风,柳絮飘飞,雾茫茫的春日后,一辆马车悠缓停下。卫清无先从马车内钻出跳下,然后十分小心地回头,将一个披着厚氅的中年男人扶出马车。 隔着一个小丘与密密麻麻的碑林,他们对视着—— “爹,娘!” 徐清圆提裙奔跑向徐固,泪眼濛濛之时,她想着:晏倾说得对。这是多么好的一切。 人生是条不能回头的河,我们是蒙着眼睛过河的不归客。 长途漫漫,半生颠沛,回首故人千里远。漂流四海的客人们,终于归家。 -- 这是多么好的一生。 九月科举重开,女科重开。 卫清无与养好身子的徐固废了那纸和离书。 只到十一月,徐清圆便有了官身,官从小做,她先要去当一从七品的小小主簿,隶属于大理寺,正是张文升官前所当过的官。暮明姝私下告诉徐清圆,是晏倾向朝廷要走了她,说大理寺缺人。 徐清圆倒是不知道,因她有许多日子没有见到晏倾……晏倾被朱老神医带走,封闭起来去试药了。 徐清圆去大理寺任职之前,卫清无与徐固比她更为激动。新的历史从女儿身上开始,日后不知女子为官能有几人,不知徐清圆能走到哪里,但是女儿终究成为她想成为的人,他们这对夫妻,终于不算错得太多。 徐清圆前往大理寺,穿着官服,毕恭毕敬地跟随着自己的上峰去库房,整理各类案牍。这位带她的人,正是张文,张文笑呵呵,让徐清圆的紧张缓解了很多。 一路行走间,徐清圆迎接着各类打量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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