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晏倾带着徐清圆一阵疾走、逃跑。 等到二人终于停下的时候,徐清圆跌倒在地,手扶在膝头喘气。她听到凄厉鸦鸣声,才抬眼观察四周。 林木森郁,天际漆黑,半人高的荒草在寒风中摇晃,快要淹没他们。徐清圆站起来,看到四面八方,一座座孤坟至于荒草中,山雾如烟雨般弥漫上来。 徐清圆向后退了一步。 她身后,青年有些沙哑的声音说道:“这里是十八重地狱后方的乱葬岗,恶人突袭,避无可避,只好暂时将娘子带到这样的地方躲避,委屈娘子了。” 徐清圆回身,看到自己身后不远处的松柏树下,站着晏倾。 他额上渗汗,半边衣裳都要被冷汗浸湿,脸色也白得如鬼。虽则如此,他仍站得笔直挺拔,望向她的目光也温和,带着明润安抚的意味。 晏倾抬袖,向她拱手作揖。 徐清圆如梦初醒,回他一礼。 熟悉的互相行礼请安,唤起了徐清圆的安全感。她的心跳渐渐平复,抬头问晏倾:“其他人……” 晏倾一动不动地站在松柏下,任由树荫挡住他的面容神情。 他只有声音听着温和:“大理寺的人有应对此事的经验,恶人仓促行事,街上武器不足,他们必然失败。我向你保证,大理寺官吏不是酒囊饭桶。今夜之事,百姓最多伤,不可能亡。” 徐清圆低头柔声:“我相信郎君。” 乱葬岗中,四处黑魆魆,都让她觉得害怕。 她看不清晏倾,便试探着想上前一步,低声恳求:“郎君,我不碰你一衣一角,我能站得离你近些么,这里很吓人。” 树下的晏倾强忍着身体不适,面容紧绷,睫毛上的水滴沾在眼尾,他抬目望她。 他早知道她远比她表现出来的聪慧。但她一直藏拙,他也不好多说。 此时此刻,徐清圆明确表示她看得出他和旁人不一样的地方…… 晏倾轻声:“你相信我么?” 徐清圆:“我相信你。” 她向前缓缓走,净如霜雪。 月亮从云后升起来,皎白光落。乌鸦凄叫,杂草荒芜,徐清圆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了树下,隔着三步,与晏倾四目相对。 正如她是误入尘世的观音。 他是被囚深渊的信徒。 睫毛上的汗滴落入眼中,晏倾目光闪烁,移开了眼。 -- 二人站在树下说话,静等着游街那边事情结束。 晏倾说:“想让娘子扮观音,是为了娘子能独居一屋,风若好在夜间去寻娘子说话。万万没想到今夜遇到这样的事,能提前与娘子见面。虽然时机不好,但也只能如此了。” 徐清圆低着头,面容微赧。 她耳边听他声音温温凉凉如潺潺清泉,让人心安无比。若只听他的声音,便以为他此时一定很好,才有空安抚她。可徐清圆明明知道晏倾此时状态不佳,疲色难掩。 云州山外的世间男子,都是这般温柔良善的吗? 她轻声问晏倾:“郎君,你撑得住吗?” 晏倾语气微顿,道:“你为何这么问?” 徐清圆:“我认识一人,那人和郎君很像,平时不敢与人说话,避免被人碰到,别人说什么,她都很难听到……她害怕世上一切意外的事情,遇到就会被吓得哭叫,浑身冷汗。” 她有些迷惘:“可她和郎君又不太一样。她不如郎君这般聪明,她甚至……很笨。她能做出最大的努力,就是不让世人看出她的痴傻。” 她语气低落:“我读过很多医书,医书上只说这种病叫‘呆病’。童昏语迟,不言不语……” 晏倾温和的声音缓缓接下去: “童昏语迟,不饮不食。不言不语,不哭不笑。不知善恶,不分是非。畏惧人群,怕人言语。过于羞涩,不理万物。” 徐清圆蓦地睁大眼看他,呼吸微急。 月光树荫下,晏倾清雅文秀,面若好女。他抱歉地望她一眼,说: “这世间,是有一种极为罕见的病,叫‘呆病’。这样的病症,让人自小便与众不同,小孩只沉迷于自己的天地中,对外界的反应极为困难。这样的人,有的呆蠢一生,始终如五岁孩童般天真,无法长大;有的自幼天才,若是能得到极好照顾,未必没有与正常人几乎不差的生活。 “徐娘子,我是……第二类。” 他看着她眼中的光熄灭,他迟疑片刻,说的更多些,好安抚她: “我的状态与他人不同,且我因为一些事而服用剂量极重的虎狼之药,才能站在这里与娘子正常说话。寻常病人难以得到我这样的机会。我很抱歉,我无法帮到你的朋友。” 徐清圆轻轻摇头:“郎君说的这般简单,若是我没见过我那位朋友,我便会以为郎君此时此刻,一定分外轻松,伪装得和正常人一样,也没什么了不起。 “但我见过这种病人,我知道,郎君每时每刻都在逼迫自己,忍受着千万倍的苦顿,才能听到我的声音,与我说话。 “我听闻,凡此人间,庸碌者众。然有坚者,生则不息,奋则不止。晏家郎君,是小女子见过的世间最为强忍坚韧之人。” 晏倾喉结动了动。心脏沉沉地压着,沉重而空白。他站在树翳印象里,不见光照,沉静无比地撇过脸,眼睛微微一闭。 寂静中,徐清圆听到晏倾声音极轻:“你那位朋友,便是死去的卫娘子,卫渺吧?” 徐清圆肩膀微颤。 晏倾:“你不肯告诉大理寺实话,因你要保守卫渺的这个秘密,不让世间任何人发现卫渺的病。在她死后,无人用她的病来毁她清誉。 “你已做的极好。 “如今,敢问徐娘子,三月廿五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卫渺是如何死的?你是否看到凶手行凶?”
第10章 锁梁园10 “我无意欺骗大理寺,只是梁园女郎,多孤儿出身。她们若是发生意外,无人替她们伸冤,她们多半会消失得无声无息。” 徐清圆这样解释自己的行为,她紧张地咽一口唾沫,从下向上偷偷观察晏倾的反应。在月光下,她这副扮相洁白圣雅,乌眸漆黑,粉腮朱唇,嫣然如画。 可惜晏倾如瞎子一般。 徐清圆说:“而我不一样。我阿爹天下闻名,即使隐居都遭人不断窥探。我走到哪里,官衙的人都会盯着我。我认为,若只是单单一个卫渺死了,官衙的人不会在意,会草草结案。 “可若是我卷入凶杀案,大理寺的人便不能不认真查此案。” “我想给卫娘子讨一个说法,”徐清圆低头喃喃,“阿爹失踪后,兰时多次劝慰我,我自身难保,若轻举妄动,少不得被人找到借口关押起来。可是我知道卫渺死了,我既不想给我和兰时惹下麻烦,又不能当做没有此事。所以我演了一出戏——” 在故事的开端,她以“疑似凶手却不是凶手”的演技,征服了侍女兰时,让兰时不再劝她置身事外,而是和她一同出园求助。 偌大长安,徐清圆只认识一个进京路上她无意接济过的曾经乞儿、如今摇身一变成了宰相府中阿郎的林斯年。 她纠结徘徊,如走悬崖。她本以为自己求助的人会是林斯年。 但是她在北里遥目一望,看到了身穿绯红官袍的晏倾下楼。她说不清原因,可她瞬间调转了方向,去求助晏倾。 事实证明,她选择晏倾,没有选错。 晏倾听了她这样的话,说:“卫渺死于梁园,即使徐娘子你没有牵扯进此案,若有人报案,我亦会认真对待,不会让人枉死。” 徐清圆抬头轻轻看了他一眼。 她说:“我不知道这些。我读许多书,书上官衙大都层层庇护,尸位素餐。我不知道大理寺长官的为人,不能将命运放在长官品性的赌博上。郎君见谅。” 她停顿了一下,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用巾帕包裹着的那把凶器,匕首。 她微弯身,将匕首交到晏倾手中: “我妥协保管这把凶器,不敢让它离身片刻,便是等着今夜。我信任郎君品性,我愿为自己今日、以往所为担责,讲出我看到的事。” “三月廿五那日……” -- 三月廿五那日,是积善寺的师太们做法事的最后一天。 梁园这个地方,祖母体弱,多次叫嚷有鬼扰她,所以梁园经常请积善寺的师太们来做法事。才来到梁家不过一个月的徐清圆,有幸见识了法事的奢侈和梁园诸人的“迷信”。 师太们做完法事,下午时分离开梁园,是梁丘去送行的。 师太们走后,老夫人觉得恶鬼消退,很高兴,夜里设了大宴,让园中女郎们都来。 正如冯亦珠所说,在徐清圆来到梁园前,老夫人最喜欢卫渺。在徐清圆到来后,老夫人最希望徐清圆成为她的孙媳妇。那晚夜宴,女郎们一一离开,徐清圆被老夫人拉着,是最晚离开的。 清圆吃多了酒,觉得闷热,却并没有醉得糊涂。她少时多次跟随自己的阿爹阿娘往返旧朝宫廷,颇擅饮酒。 她在梁园散步消酒的时候,天上闷闷有雷声。兰时怕下雨,回返院中去为徐清圆拿伞。那时候,徐清圆独自一人在园中一角等候兰时回来。 徐清圆看到了一场凶杀。 卫渺在湖边行走,安安静静,背对着徐清圆。徐清圆怕她痴傻,在没有侍女的时候独自徘徊,会落下水。徐清圆正要走过去,看到一个黑衣斗篷从灌木中冒出来,从后扑向卫渺。 闷雷轰鸣,天边电光大亮,那人手中森寒的匕首,照亮了徐清圆的眼睛。 -- 如今想起那夜自己看到的事情,徐清圆依然面色如纸,齿间打颤。 她低声喃喃:“我当时大脑一片空白,在那个斗篷人回头的时候,我怕被发现,就钻入了灌木矮丛里。我捂住耳朵、口鼻,因醉酒而浑身冒汗,我恍惚地以为这是一场梦。 “不知道过了多久,兰时的唤声把我惊醒。我糊里糊涂地跟着侍女回了院子,进入院子的那一刹那,雨下了起来。我还清晰地记得,兰时与我庆幸,‘娘子,我们运气真不错,才进屋子,那雨便浇别人去了。’” 幽幽月下,徐清圆仰起头,目中波光粼粼。 此时此刻,她明白那不是运气好。那是命运交予她的抉择——要不要去管卫渺的事,要不要回头去园子里找卫渺的尸体,要不要报案,要不要惹祸上身。 她阿爹是前朝大儒,疑似叛国罪无法堪清。她不知阿爹为什么离开,不知阿爹去了哪里。她也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做,自己为什么来到长安城…… 身处悬崖之上,若见人坠崖,是否应该伸出援手? 晏倾向前一步,他目中的光温润十分。 晏倾声音柔和:“你回去了。你在暴雨中穿过屋舍屏风,走过酣睡的侍女身畔,推开门,走入夜雨中,在园中找到了沾着血迹的匕首。你怕雨水将匕首上的血洗干净,便将匕首带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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