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宴容举步欲往寝房去,余光却忽然擦见书案上那份只批阅了半个字的答卷。 那是昨日给小皇帝布置的课业。 他向来冷静克己,以保持对所有外部事件绝对的掌控,每日数以百计的文折必要当日毕之。 小皇帝课业不可偏废,却只批了半字便撒手不顾——甚至没有耐心将这一个字写完。 他厌恶一切超脱掌控之外的事物,如今脱离掌控的人成了他自己。 她干净通透,有不沾权欲与野心的纯质,诱人而不自知。 顾宴容一向遵从本心,无所谓被她吸引,为她沉沦,却绝不愿因外界任何人与事影响自己的决断。 顾宴容遥遥望了眼紧掩的房门,强忍着没有靠近半步。 指导罢小皇帝的功课,已错过了晚膳的时辰。 顾宴容一身寒气回了银渺阁,书房点起辉明的烛火,案间孤影沉沉。 他尚有未完的公务要处理,砚山里新墨不断,热融的蜡泪汇聚成缕。 红蜡渐矮,门外忽然响起飞霄的通传声:“殿下,王妃送了宵夜来。” 顾宴容笔尖停顿,隐约听到外头她有意压低的咳声,晃神间已搁下了笔。 他垂眸,看到染了新墨的手和文折上那个还缺最后一笔的“亟”字。 这是一封急奏。 顾宴容复又拿起笔来,声色很低,沉寂听不出情绪:“不必。” 门外谢青绾目光黯了黯,漂亮的睫羽垂下去。 她今日受惊失了礼数,心中有些过意不去,才亲自来送了宵夜。 摄政王既忙于政务,她自然不便过于叨扰。 谢青绾微微侧眸,示意素蕊将手中的食盒交给门外侍候的飞霄。 “殿下政务繁忙,妾身便不多叨扰了,殿下顾惜身体,妾身告退。” 她步子轻缓,来去皆没甚么声响,顾宴容却提笔停顿了许久,才补全那个“亟”字。 今日除了一封北州春汛的急奏,并没甚么缠人的政事。 顾宴容在文末压下自己的私印,吩咐属下一并送去给小皇帝过目,才不疾不徐问道:“王妃呢?” 飞霄回道:“王妃尚在汤泉池中沐浴。” 话间,谢青绾已裹着细腻的绒毯慢吞吞走了出来。 她体质太弱,才从汤泉中出来更受不得风,从头到脚皆细致地裹在纯白的细绒毯间。 领口掖得严丝合缝,湿淋淋的乌发也收拢在内,将她小小一颗脑袋裹在其中。 浑身只露一张幽静含潮的脸。 行动间隐约能瞧见一瞬她足上特制的绒袜,像是一双雪白的小靴。 谢青绾抬眼见他,明显地一怔,行礼:“见过殿下。” 素蕊将她包裹得犹如绵软的雪包,连问安礼都只瞧得出福身的动作。 谢青绾有些羞耻于用这样的模样面对他,无意识咬了咬唇瓣,音色湿糯:“殿下,可用过晚膳了么?” 她本就生得纯净丽质,细细包裹的雪色绒毯将一身纯质发挥出十分的效果来。 顾宴容淡淡摇了摇头,算是回答。 谢青绾便湿漉地抬着眼:“殿下可要用一些,尚在炉上煨着呢。” 大约是考虑到时辰渐晚,菜样多拣着软烂易克化的来,却也算得上丰盛。 谢青绾在一旁拿瓷匙小口吃着药,气氛一时算得上融洽。 她仿佛忘记了下午那场意外,以及摄政王有意回避她的态度,温温静静陪伴在侧。 期间素蕊为她解下绒毯,拿宽大的棉巾将她长发擦得半干,又另换上被壁炉烘得热乎的新绒。 乖巧又漂亮。 令他沉倦半日的心情悄然复苏活络起来。 及至晚间安置,少女努力捧来另一床衾被,着一身干净柔软的寝衣羞涩坐于榻间。 床帐半掩,她仰头眼巴巴地等着男人缓步来到床边。 像是有话要说。 顾宴容心念一动,鬼使神差地倾身朝她贴近一二,又在微妙的距离间止住动作。 谢青绾嗓音莫名湿软:“殿下。” 顾宴容还未应声,便听她道:“今日实在惊险,万幸有殿下在侧。” 她纤指陷进崭新的衾被里,眉尖轻蹙:“阿绾慌不择路,一时失了礼数,冲撞了殿下。” 顾宴容有些冰冷的视线缓缓下移,看到她写满诚恳的一双圆眼。 “阿绾感念殿下处处关照,却一时疏忽了殿下不喜与人接触过密,近来连日同榻,想必很惹殿下困扰了罢。” 顾宴容眼神有些奇怪地闪了闪。 谢青绾无知无觉:“阿绾多要了一床薄被,隔在中间,愿能为殿下聊以宽解。” 她仰头袒露出白净细腻的颈肉,他昨夜“失控”留下的那片红痕已消散得一干二净。 中间隔着分明的楚河汉界,少女清白一身,仿佛与他没有半分纠葛。 顾宴容目光彻底冷下来,一手撑在榻上气魄骇人地逼近她。 谢青绾一惊,手脚并用地退回床榻最深处,后背紧贴着墙壁,竭力与他拉开距离。 她听到摄政王冷郁的声线:“好,好得很。” 听起来虽不像是高兴,却也没有拔剑抽她的指骨亦或是剥她的皮。 谢青绾磕磕绊绊:“能,能为殿下排忧便好。” 她夜里觉不大安稳,房中夜夜熏着安神的沉檀,连肌肤都沾染上几分沉檀的尾香。 顾宴容与她隔着简陋的楚河汉界,偏头看到她安然的睡颜。 他指腹恶劣地擦过少女鼻尖,有浅浅的吐息撒落下来。 谢青绾梦中蹙了蹙眉,像是带着点幽微的怨气翻了个身,翻身蜷成小团,留给他一个圆而漂亮的后脑。 顾宴容指节仍停顿在远处,捻了捻指腹间残存的触感。 似乎入了汤泉行宫,她便睡得格外安稳一些,昨日受惊不小,却竟也很有出息地没有起热。 苏大夫新改的药方他大约没有自己尝过,味道古怪,是谢青绾这个药罐子都喝不惯的玩意儿。 只是每每用罢总会短暂热一热血,很是舒坦。 顾宴容照例雷打不动地与她一道用早膳。 今日的蒸酥酪终于换了金桂蜜,谢青绾格外钟意,用过了小半便去舀第二勺。 却见对侧一直无话的摄政王没来由地停了筷。 谢青绾举勺的动作一顿,偏头望向他:“殿下?” 顾宴容沉沉嗯一声,等着她接下来的动作。 谢青绾迟疑着将那勺满是桂蜜的酥酪放进自己碟中,自以为很懂事地垂下了眼睫,不去打扰他用膳。 她从前总喜欢同他分享自己喜欢的菜式,再睁着晶亮的一双眼,满脸期待地问他口味如何。 此刻却俨然是一副要认真划清界限的架势。 顾宴容停筷不过片刻,又自然地续上动作,没有半点情绪泄露。 午时上巳节临水宴饮,谢青绾虽对昨日的惊险心有余悸,却也勉强打起精神入了席。 时辰尚早,燕太后还未至,席中女眷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叙着话。 才入席,顾菱华已亲热地迎上来:“皇婶,在行宫可还住得惯么?” 她挽着谢青绾的手,小心谨慎地同她咬耳朵:“闻说这两日皇叔总待在银渺阁,康乐才未敢去找皇婶玩。” 谢青绾揉一揉她稚气未脱的脸,莞尔道:“皇婶明白的。” 话间,身后有一道声音渐近:“康乐,这位便是摄政王妃?” 谢青绾闻声回首,见到一位端庄雍容的年轻贵妇。 身侧的顾菱华已福身行了礼,语气轻快:“是,皇姑母。” 谢青绾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这位便是宴请苗疆来使时,力主为皇帝留下苗疆美人的怀淑大长公主,先皇的亲生妹妹。 谢青绾礼节性朝她颔首,算是见过。 顾慈雪意味不明地扯起笑来,回礼道:“久闻摄政王妃美名,果然出尘。” 她直白地将谢青绾从上到下扫视一番,又道:“闻说王妃娘娘自成婚后连连大病,上巳节祓除畔浴,眼下似乎好了许多呢。” 谢青绾不咸不淡地收了笑意。 上巳节在南楚如此盛大,个中缘由皇室哪个不是心知肚明。 她话中全不避讳,显然是有意暗讽摄政王煞气不祥。 谢青绾性子温吞软和,平日里懒歪歪的不爱计较,却也决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她拢着斗篷慵倦地抚了抚鬓边珠钗,因着年纪小些,圆眼极显水润与诚挚:“实在有劳大长公主记挂,那日宫宴初见,便觉大长公主格外亲切呢。” 顾慈雪听她提起那日宫宴,霎时有些端不住面上地从容。 谢青绾不紧不慢道:“那日金殿之上,大长公主受了我夫君恩赏,闻说回去后一病许久。” 她学着顾慈雪的模样将她上下审视过一遍:“今日见大长公主中气十足,想必是好全了罢。” 顾菱华终于品出一点不对,夹在中间左支右绌:“皇婶,皇姑母……” 半晌没劝出个甚么。 不远处有宫人的通传打断了这诡异的氛围:“太后娘娘驾到——” 众女眷纷纷起身问礼。 燕太后上前亲热扶起谢青绾,一面吩咐道:“上巳临水宴饮,诸位不必拘礼。” 一面温和问道:“哀家听说你来时病了一路,可有好转?” 谢青绾答曰:“已经无碍了。” 燕太后便松一口气,欣慰按了按她的手道:“那便好。” 这位摄政王妃难得似乎牵得住摄政王,不过是难养了些,她这里最不缺珍奇补品与药材。 响泠泉上游有侍卫重重把守,避免再有蛇虫不慎混入。 席间琴声不绝如流水,谢青绾品着果酒,听女眷们三三两两闲话。 顾菱华提议道:“连日春雨,难得放晴,我们来射覆如何?” 谢青绾闻言抬起一点眼睫来。 席中有人问道:“嘶——妾身只听过投壶,这射覆是甚么,还当真未曾听过呢。” 顾菱华并不急于解释,眼眸亮晶晶看向她格外喜欢的皇婶:“皇婶,你听过么?” 这话实在问到了她的心坎里。 谢青绾久病闺中,朝局天下、圣贤道理不怎么通,玩乐却是很懂一些。 她支颐笑得散漫:“便是猜物,将器皿倒覆,下藏诸物,猜中可得彩头,猜错了便要罚酒。” 又有女眷质疑:“世上物件有千千万万,这游戏没有章法可循,如何猜得中?” 谢青绾不紧不慢道:“确是如此,古人通易数推演,我们便多附一句暗语作为提示如何?” 众人附和。 顾菱华兴高采烈,看向上首的燕太后道:“这头一轮,不若便请母后亲自来设。” 燕太后欣然应下。 她招手命身侧的婢女附耳过来,掩唇交代了一个词,不多时便有倒覆的金盆呈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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