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君怀眼帘掀动,薄唇微启:“冬儿,你可是在怨孤?” 沈融冬晃了下头,云鬓上珠钗步摇叮铃作响:“并未。” 她的话声掩在响动里,晏君怀沉默须臾,看了她眼,转瞬将目光收回,哑道:“早去早归。” - 崇恩寺处在京郊,一向是皇室中人持斋把素的地方。 沈融冬草草收拾好行装,一路轻车简从前往崇恩寺。 官道上的路平坦开阔,可是一旦行至山腰,马车愈发颠簸,沈融冬提了裙摆下车,深嗅山林间的气味,心中翻涌着的思绪四散,她身旁除了绿竹,是一列亲卫随行。 晏君怀在指派这些亲卫时道:“若有任何吩咐,他们会悉听尊便,若无,他们全是聋哑人。” 无论是寻常人,亦或者聋哑人,无论绿竹,还是他们,说起来,全都是他的人。 崇恩寺隐在云雾里,到了山门前,悠远绵长的撞钟声响一阵覆一阵。小沙弥牵引着马车朝马厩去,沈融冬有绿竹伴在身侧,听另一位沙弥介绍起寺庙中近况:“施主来的日子不巧,眼下黄河水泛滥成灾,我们寺庙里收容了许多无处可去的灾民,一日三餐供给他们斋饭。施主斋戒的这段时日,怕是难免会被惊扰到,还望施主不要见怪。” “灾民们原本也是衣食不愁的百姓,流落到贵寺庙,想必也是身不由己,若非束手无策,谁愿意寄人篱下,”沈融冬道,“这样,沈府历年来定向捐赠给寺庙的香火钱,会比往常添上一番,当是为黄河两岸祈福,祈愿灾情早日散去。” “女施主当真是菩萨心肠,”小沙弥笑道,“施主现下是要先用过斋饭,还是前往礼佛?亦或是赶赴法堂,听主持为灾民们讲解心经,虽主要目的是安抚他们,可主持亲临论经的时刻难得,施主前去听听,也未尝不可。” “我们喜欢清净,”绿竹插话,“在寺庙里随便逛逛,寻处佛堂礼佛便好。” 和小沙弥告别,绿竹将沈融冬拉进一处佛堂。 她鬼鬼祟祟,从衣袖里掏出一把竹签:“太子妃,您看。” 沈融冬怔住,绿竹的手中,根根都是被削得光滑明净的竹签,上面的墨迹尚未完全干透,边缘有些洇开。更让她出乎意料的,是其内容字字珠玑,全是福寿绵延的好话,饶是上上签,也不会有这般直抒深意的。 沈融冬问:“你真以为本宫准备将竹签全替换掉?” 绿竹瞪圆了眼,迷惑不解道:“不然呢?太子妃昨夜里还说,要将竹子砍光,全都做成上上签,这些都是刘公公削的,他知道您是一时之气,因此没做多少,由奴婢在上方书写…” 沈融冬眼眶微红,弯嘴角道:“绿竹,你可曾知道雨后春笋?” “只要有根系在,那么竹子便是伐之不尽,除之不竭,现在将它们砍去,待到来年春风料峭,细雨如丝,埋在地底的竹笋冲破土壤,又是焕然新生。” 绿竹长长地叹道:“原是这样,可是太子妃来寺庙里,也是很突然…” 沈融冬揉了下她的脑袋:“寻求自己心结的解法,没有什么突不突然。” 她的手触及香案上的签筒,手指匀净纤长,轻轻一摇晃,一枚竹签从签筒中掉落出来。 绿竹拾起,喃喃辨认:“似鹄飞来自入笼,欲得番身却不通,南北东西都难出,此卦诚恐恨无穹…恨,恨无穹,太子妃,奴婢听这签文的兆头,怎么好像不太吉利……” 佛堂中应是时常有人求签,可灾民四起的时段寺庙里无人能抽身专程来解签,香案上自备了一本签文解法,算是周到。 沈融冬翻开泛黄燋卷的书页,目光停留在上,稍作迟钝。 绿竹将脑袋探过来,似是也想要看看:“太子妃,是好签吗?” “上上签,”沈融冬语声笃定,将书页不徐不疾合上,“不过内容晦涩难懂,看不出来究竟该如何解,无妨,只需要知道是好签便足矣。” “太子妃,您果然本来就有无边的福气,”绿竹这下放心,“压根就不用准备那些上上签。” 她将竹签收拢进衣袖里退出佛堂后,沈融冬跪在蒲团上,面对善目慈眉的佛祖,阖眼间,清澈浓黑的眸子里全是忏悔。 世人皆知,崇恩寺的上上签最是难得。 不出她所料,果真如此。 观音灵签第七十四签,姻缘,刑伤。 下下签。 - 沈融冬礼完佛已经接近暮时,她退出佛堂,同绿竹在斋堂用过斋饭,回厢房途中,撞见了一群衣衫褴褛的灾民,他们大概是方听完论经,可是脸上清苦不减,显然未起到作用。 “他们好可怜…”绿竹摸向自己腰间,“奴婢若不是将荷包落在厢房,就给他们些施舍了。” 沈融冬见状,同样将手探向腰侧,可是随即空落落的触感仿佛在提醒她些什么。 “太子妃,您的荷包落了?”绿竹惊呼。 “想是就在不远处,待会去寻上一寻便可。”沈融冬朝耳垂探了探,又往云鬓上拔了一枚简单的钗子,一并放往灾民们的手中。 “既然都身有余力,不若你们闲暇时便去山林中拾掇柴火,有多少我照单全收,堆在寺院里的柴房便可,这些首饰就当是预先支付的工钱,”沈融冬看向他们轻劝,“不能等到寺院里人满为患,你们到时再去想办法谋生,这样只有难上加难。” “女菩萨开眼,谢过女菩萨…”几个灾民谢过,连连作揖退下。 沈融冬见惯了象箸玉杯、池酒林胾的场景,眼下场面同那些奢靡的景象天渊之别,她一时看不下眼。同绿竹商议好分头寻找荷包,便朝礼过佛的佛堂踏去。 佛堂里的香炉正燃,袅袅檀香萦绕在殿中各处,她的身上仿佛也被熏上一层庄严厚重的气息。 沈融冬将身子伏低,投向香案前地面的目光无果,又扫遍大殿角落,亦不见荷包踪迹。 “大概不是落在这里。” 正要离开,她忽然听见一阵似有若无的轻微异响。 沈融冬抬下巴朝前望,眸含讶色,慈悲为怀的佛祖屹立原地,她居然从中端详出一丝睥睨。 佛龛后走出半道披着袈裟的身影,脸未看清,那袭袈裟下探出拈着她荷包的手:“施主,给。”
第12章 室外月上柳梢,虫鸣螽跃,唯有佛殿里铺满一地光亮。 沈融冬细细打量了从佛龛暗处踏出的僧人一眼,他的肤色或许是常年不见光的缘故,并不同寻常男子那般粗糙,而是细腻匀称如上好羊脂玉。瞳似点漆,鸦羽般墨黑的睫,过分纤长秾丽。 眉如黛染,衬托得这双桃花眼乍看情深,削薄的唇也见几分血色,合该是画中之人,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僧人低眸,声音宛若洞箫过林:“施主,给。” 沈融冬醒转神色,陡然意识到,他好似是只会重复这两三字,也不知道是否寻常并不与人交道,才会落得这般吐字艰难。 沈融冬从他的手里接过荷包,道了句谢谢。 方要转身,她始终没按捺住心中困惑:“大师是在佛龛后……” “清扫。” 这一回,沈融冬终于从他少得可怜的几个字句里,品出了她初时没能察觉到的味道,如同枯叶沁往正裂开缝隙的隆冬冰面,凛冽人心,萧条彻骨。 想到他是出家人,有两分淡漠红尘的气息并不奇怪。 沈融冬再道:“大师拾到荷包并奉还的恩情,唯有日日诚心礼佛方算报答。” 他敛了下眸,眼光如初。沈融冬又在眨眼间彷徨体会,竟有几分似曾相识。 不过眼下显然不适合再自讨没趣,她淡淡颔过首,转身朝佛堂门槛外踏去,轻提罗裙,蓦然间足底绣花鞋抬起那短暂片刻,心下一凛。 沈融冬回眸,朝佛龛中居高临下的佛陀望去。 悲悯世人,应当算不得凛冽,也算不得萧条。 佛陀下方的僧人同他一般,高高在上,与生俱来的倨傲,始终正是在頫视她。 好似她是只怪物,生来就该受到垂怜。 沈融冬慢慢转身,捏紧手中的荷包,暗下道:“怪人。” - 绿竹右手提灯笼,费眼在地面探寻,稍累时抻直身子,掀眼便看清太子妃从远方佛堂里走出。她的腰侧已然悬上绣有妃色并蒂莲的荷包,可脸上心事重重,一眼瞧见并不欢喜。 绿竹提着的灯笼微晃,昏黄的烛火在罩中跳跃。 太子妃莲步款款朝她走过来:“找着了。” 绿竹思忖:“那不若现在趁空,奴婢去将太子妃您的头面从灾民手里给赎回来,方才就一直在想着这事了,荷包丢了也便丢了,但太子妃您的头面握在灾民们手中,这不合适,只是太子妃一时没归来,奴婢独自一人也不敢轻举妄动。” 沈融冬听得一口一个太子妃,在她的脑中回旋打转,嗡嗡作响,头皮一阵接一阵地疼。 她沉吟道:“头面落在灾民的手里,没有银子实在,可既然已经给了他们,那断然也没有收回来的道理,左右不是什么极贵重的物件,罢了…还有,日后你在寺庙里,莫要再太子妃前太子妃后,太过惹眼,免得遭来祸端。” 绿竹想了想,眨着眼睛道:“可太子妃就是太子妃啊,若是不让奴婢唤您太子妃,那唤什么呢?夫人?还是,小姐?” 沈融冬正要矢口回绝后者,绿竹先行笑吟吟唤了起来:“夫人听上去老气横秋的,还是小姐唤着好听,青荷姐姐也是这么唤您的,那日后奴婢也唤您小姐,小姐…” 沈融冬勾了勾唇,唯有作罢。 崇恩寺的厢房坐落在寺院的西侧,同寺内僧人居住的寮房遥遥相对。 绿竹白日里已将厢房里四处收拾妥帖,一进房,便推着沈融冬坐往铜镜前,熟练地将她发髻上仅余的簪钗卸下,任凭青丝如瀑散在云锦上。 “奴婢给您梳年幼些的头,以衬着这小姐的身份,”绿竹手拿木梳,徐徐扫向发梢,“这样正应了您的那句,春笋破土后新生,可好?” 沈融冬尚未说话,绿竹的手灵巧得像默认,绾着发丝,将缺失了耳坠的莹润耳垂遮住大半,柔婉的脸庞轮廓也隐去。发髻簪上简单珠花,垂落在肩头两侧的几绺发丝宛若流云,镜中模糊的女子容颜添上丝丝韵味,好似真从二九年华蜕变成及笄。 雕花铜镜里影影绰绰,少女的额间未点缀上任何花钿,可眉目若新月,脸颊似桃花。神态娇憨,眼波潋滟,恍如镜前坐着的不是她,而是另外一人。 沈融冬看痴。 “您方才走过来,奴婢看着脸色不好,但是一直没敢问,”绿竹瞧她心情好些,“是还在忧心那些灾民吗?” 沈融冬脸一阵烧烫,她总不能对绿竹道,她是在琢磨方才那道刺眼的目光,其中究竟有什么深意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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