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对昨夜里大动干戈的动静知晓一二,晏迟昨日来她的宫殿拜访过她,当时提过可能会出现这般局面。 她起初不信,晏君怀若对晏迟痛下杀手,验证了晏迟的话不说,更证明了他的心思缜密,早就谋划好全局。 倘若他连自己受伤,朝堂上孙恒倒戈的局面都算计进去,那么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到的? 那时她望着晏迟清凌凌笑意粲然的眼睛,只觉得遍体生寒。 怕是当今陛下,根本斗不过他。 好在,他没打算和晏君怀争。 先皇在时,宫中撤换太子的流言蜚语四起,她担心若是让晏君怀听见,说不定会做出什么癫狂举动。 先皇没派人清除流言,只是道:“朕的身子逐渐不行,怀儿年轻气盛,竟去打压沈家,若是朕再不敲打敲打他,他的心气不稳,将来怎么镇住那群巧言令色的老家伙,守住这一片大好山河?” “你让端王从旁辅佐一二,不就好了?” “不行,”当初先帝笑说,“先不论端王是否愿意,就说怀儿,他心气比天高,让人从旁辅佐,只怕是更引得他们刀剑相向,况且他只会觉得我这个爹偏心。” 从来没有什么要撤换掉太子的圣旨,自始至终,都是风言风语,是一个父亲为了孩子在铺路。 “上回打猎归来,朕看见怀儿手里抱了只小兔子,同他小时候一样,屁颠屁颠地跑到太子妃的眼前给她瞧,当时朕就在想,真好,怀儿终于不计前嫌了,”先皇回忆道,“小时候,他也是这么捧来给朕看的,不过后来他的那只兔子吃了湿草,暴毙而亡,他一直怪在朕脑袋上,同朕生了嫌隙,朕不好拉下面子和他解释,这一赌气,就是十多年……” “怕是陛下多心,他从没放在心上。” “不是,朕能看懂他,”先帝道,“他那双眸子倔得很,藏着什么,看一眼就懂了,只是为人父,不能将心肠剖给他看,朕还是皇帝,这父亲和君王不能做得太没威严。” “太后,你说朕光是养只兔子,是不是现在能同他拉近些关系,教他别老是记恨着朕?” “陛下若是想,何不立马去?” “等身子好些。”先帝看似不在意,顺口一说,太后笑他的良苦用心。 他能看得懂晏君怀,她何尝看不懂他? 一国之君,竟然为了孩儿顾虑成这般。 只是后来…… 她看见晏君怀伏在先帝逝去的龙榻边哭得那般伤心欲绝,信以为真,当时想,至少晏君怀心中是真的惦记着他这位父亲。 偏偏不遂人愿,太后思及此,重重叹了一声。
第83章 太后的话如石子投湖, 荡起一片不小涟漪。 孙恒朝龙椅看,窥见近乎癫狂的陛下,想到日后官途,踌躇道:“太后贵体为重, 容微臣斗胆, 不若回宫歇息的好。” “你的言下之意, 是哀家不配插手这朝堂之中的事?”太后反问, “无上皇在时, 朝中有位女子扮作男子为官,当时遭人揭发, 是哀家站在这儿替她开脱, 无上皇宽宏大量,遂让她再为大梁鞠躬尽瘁几年, 直至她寻觅到良配, 嫁做他人妇。哀家那时,尚能说道几句,可到眼下,连站在这里都碍着你们的眼?” “并非, ”孙恒焦灼道,“只是这两桩事不能相提并论,端王已是罪名确凿的反贼,太后举的例子从古至今, 在大梁的史书上,不过只是记载了这么一例。” “一例,足以证明无上皇的胸襟, ”太后不愿与他多耗口舌, 直望向晏君怀, “你来说,你究竟是不是问心无愧?” 晏君怀在先帝薨逝那晚,望见他至死都未曾阖上的双眼,伏跪在龙床边,探出手去,徐徐将他的眼睛遮上。 这样做了,他都未曾得到片刻心安。 至此往后,掉落进可怖的梦魇中成了常事,无论梦境初始如何,梦见何人,最终都会变换成同父皇有关的一切。 偏偏冬儿随后葬身火海,他的梦魇自此缠绕上了更深的一层。 他时常梦见他独留栖霜宫,冬儿在他身旁,当他想要触碰,她的浑身燃起熊熊大火,怎么都扑不灭,他眼睁睁看着她化成灰烬。 这两桩梦魇没日没夜纠缠着他,以至于他常常觉得头疼,整个人焦躁不堪,太医院的太医们不是没开过方子,只是未有一味能见成效。 眼下湿透的龙袍紧紧贴在他脊背,想起父皇薨逝那晚,他自乾清宫回到东宫,想要寻求冬儿安慰,当时衣裳亦湿透,只是在欺瞒自己,不过雨水打湿罢了,他甚至为此握了柄伞。 只是,一路干涸,从哪里来的雨呢? 他到底是在自欺欺人。 眼下,遭到太后逼问,他仿佛看见赵准的那枚脑袋没有端走,徒留一枚脑袋,双眼充斥着血红,追着他问道:“陛下,臣对您衷心耿耿,您为何要砍了臣的脑袋,还臣脑袋,陛下,您将臣的脑袋还回来……” 所有幻象重重叠加,他听见密密麻麻的各种声音,激得他的头疼又发作。 倘若这时问他是否问心无愧,他敢答吗? 不敢。 无论如何都不敢。 晏君怀后退一步,跌坐在金碧辉煌的龙椅上,他手中的剑垂下,剑尖触地,发出铮的一声清越声响。 太后惋惜道:“陛下,哀家对你实在是失望透顶。” 言罢,她朝身旁候着的宫人道:“将先帝的起居注呈出来。” 她身旁的一位宫人手里捧有一方锦盒,先前没人注意,现下当宫人将锦盒盖子揭开,里面现出一卷厚厚册子,乃是记载了先帝最后时日的一卷起居注。 “陛下,你应当知道这起居注的最后,并未记载先帝薨逝那晚,有过什么可疑之人出现在乾清宫。” 晏君怀薄唇微动:“既无记载,太后还有什么好说?” 太后似是回想艰难,叹息着道:“那晚,哀家教宫人为先帝送去汤药,她看见了你的踪影,再发现乾清宫周边的人全是生面孔,唯恐被察觉到灭口,立刻回宫禀报了哀家,当哀家想要赶过去时,已是来不及了。” “事后,哀家翻阅过当晚的起居注,倘若这上面明明白白记载着你那晚来到乾清宫的行踪,哀家倒不会对你生疑,只是你的痕迹完全被消除,哪怕捕风捉影,都捉不到一丝,你说哀家,要如何相信你?” “朕…”晏君怀嗫嚅着,道不出一句完整话。 “你调换了那晚乾清宫当值的所有人,更是收买了负责记录先帝起居的史官,事后斩草除根,登上皇位不过月余,那位史官在府中悄无声息地暴毙而亡,他的家人也被安排出京,这样的例子,还需要哀家说上更多吗?” 太后的逼问掷地有声,晏君怀闭了闭眼,复睁开,笑道:“看来如今朕即便说得再多,太后也不会信。” 从她来到朝堂上开始,他就满盘皆输了。 太后叹道:“可气先帝,怎会在临终前几日,还念念不忘着要解开你幼时心结,同你升温父子情。” 晏君怀惊惶之中,长剑彻底脱手,碰撞出震慑人心的声响,嗡嗡着,好似悲鸣。 - 奉天门,沈温和青王严阵以待,他们身后跟着一列精兵,只是并不如晏迟在朝堂上所说那般,他们率领前来的大军足以踏破皇城重重守卫,将整座皇城裹挟其中。 青王自打新帝登基之后有了封地离开京城,见识过许多民间疾苦,如今整个人比起当初做皇子时,要来得更加谨言慎行。偏偏此刻站在奉天门前,他懊悔起自己先前过于莽撞,怎么就陪同沈温站在了这儿? 他惶惶问道:“我们当真要进宫?” 沈温的神色素来不笑也见几分不正经,此刻难得肃穆道:“眼下时机未到。” “昨夜里,陛下命人在汴京城内大肆搜查,宣称是出了贼人,我们在这时进宫…”青王的犹疑不减分毫,“会不会被那些大臣们认为是……” 沈温微眯双眸:“倘若晏迟全盘谋划顺利,今日晏君怀便会在朝会上露出破绽,且不论先皇当初是否有要撤换掉太子的想法,他都不可能再稳稳当当坐在龙椅上。” 青王听完,双眼已是瞪得如同铜铃,他细细琢磨,继而窥见不远处正在奉天门值守的禁军,将声音压得极低:“可是陛下还有儿子。” “弑君弑父的贼人的儿子,何况母亲还是一介庶人,如何能有一个王爷来得名正言顺?” 青王仍未消除戒心:“说起来,是端王让你带我来的,可是他自身呢?倘若要论起名正言顺,他不也是称之无愧?” 他思来想去,都觉得此等天上要掉馅饼的美事轮不到他在这儿等,父皇在世时,若那时有意将太子之位给他,他还能在一群忠臣的拥簇下登基,只是现在,显得他这个没什么能力的人空长了一身野心,在谈痴心妄想。 “若是端王真有那等心思,他何需等到现在?”沈温意味深长道,“闲云野鹤对于晏迟来说,比起把弄江山,要来得更有趣味。” 青王颔首:“这话说得在理,我以那等卑劣的心思去揣度他,倒是我狭隘了。” 若要论起朝中谁最想守护好这片大好江山,渴望河清海晏的盛世之景,除了陛下之外,恐怕晏迟称第一,无人再敢称第二。 - 另外一边,朝堂上,晏君怀听见太后那句话,怔忪瞬息,接着慌乱追问道:“太后这话何意?” 朝堂上臣子众多,这种骨肉对峙的场面本不该让他们看见,这时再多说也无益,太后沉声道:“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大臣们都不敢吭声,他们是做文臣的,若是平日里斗斗嘴皮子还成,眼下这场面他们再插不上话,同时还唯恐晏迟口中所说的大军真的抵达了奉天门,时刻准备进宫逼陛下禅位,他们似乎不该撞到闪着寒芒的兵刃上去,走那条一看就是鲜血铺就的死路。 “冬儿呢?”晏君怀失笑,过了须臾,沉沉问道,“冬儿在哪?让她来见朕。” 除了追问父皇,他唯一惦念的事便是曾经的太子妃。 “你糊涂了,”太后又气又恨,“太子妃早就死在了那场大火中。” “不,她活着,朕知道,”晏君怀重新拾起那柄剑,指着晏迟,整个人摇摇欲坠,“晏迟,你让冬儿来见朕,想要什么,朕全答应你。” “世间早就没有了你的冬儿,”晏迟轻动嘴唇,话如压死晏君怀的最后一根稻草,“若是陛下图穷匕见,想要利用她来胁迫谁,不如趁早打消这份心思。” “你知道什么?”晏君怀吼道,“朕是想见她,朕真心想见她。” 见没人信,晏迟无动于衷,晏君怀卸去所有气力般躺回龙椅上,他身着耀眼的龙袍,如同至死也要赖在这张龙椅上,以君王睥睨众生,位于千百万人之上、居高临下的姿态迎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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