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子里的人半晌都没反应,齐曕也不急。他从容地吃着手中剩下的糖葫芦。他可舍不得扔。 良久,姜娆出声:“我……我想先沐浴。”顿一顿,她马上又道,“我沐浴要好久的,侯爷不用等我,可以先用。” 长签上串着的糖葫芦还剩下最后两颗,齐曕咬了一颗,慢条斯理地吃完,应了声:“好。” 被子下笼着的人形明显一松。齐曕弯了弯唇,起身出去。 等脚步声走远,姜娆小心翼翼探出脑袋打量,确认齐曕已经去了外间,这才长长舒了口气,细长的腿一蹬,将被子踢开——闷在里面实在太热了。 她挥着白绵绵的两只小手给自己扇风,又歇了会儿,方去沐浴。 好在沐浴的时候,齐曕没来折腾她。 姜娆花了许久将浑身上下洗干净,不是她故意拖沓,实在是拜齐曕所赐,她总觉得身下黏腻着糖渍,怎么也洗不干净。 沐浴完,她收拾好自己的情绪,出了盥室。然而,外间桌上并没有摆着饭菜。 齐曕坐在桌边,看她一眼:“公主磨蹭太久,饭菜都凉了,臣命人拿去热一热。” 姜娆弯了弯眉眼,放下心来。 可是,等看到赤风再次送来的吃食备着两双筷子的时候,姜娆脸上的笑凝固了。 “我……不是让侯爷先吃了吗……不用等我。” “没有娆娆,侯爷吃不下。”齐曕笑。 “……”姜娆看一眼齐曕浅淡的笑意,她发现,现在任何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她都能联想出许多乱七八糟的意思。 找不到借口,两人一起用饭,姜娆低头不语。 瞥见姜娆的脑袋都快埋进碗里去了,齐曕觉得好笑。他也不管她,慢慢悠悠用完了饭。 姜娆埋着脑袋颇有些食之无味,匆匆吃罢,命人收拾了碟碗。 溧潞院原本也置备好了一应所用,两人不用特意回眠山院,就在溧潞院歇下。 不过才刚吃了东西,倒也没这么早就睡,二人穿着寝衣坐在榻上,各自看书。准确地说,姜娆在看书,齐曕则还是在看他后晌拿着那份临兖山形图。 看书看了小半个时辰,姜娆眼睛有些乏,又好奇齐曕看的什么,便凑到他身侧问:“侯爷,你一直看这份山形图,是在找什么吗?” 齐曕并未抬头,声线冷冽:“临兖府的宣慰使谭浩为,于三日前带人出城,后不知所踪。两日前,官兵开始四处捉拿漳国奸细,滥杀无辜,临兖就此乱了起来。” 姜娆想起在阳昌府城门遇到的那一家三口,那男子说,最开始是一个姓蒋的都司带官兵在城中捉拿奸细的。 宣慰使是都司的上司。宣慰使三日前失踪,都司两日前开始带人捉拿奸细。 姜娆理了理:“莫非,宣慰使的失踪,和那个蒋都司有关?” 齐曕“嗯”了声:“谭浩为正是从蒋弘宾的口中听说奸细在城外露了踪迹,这才带人去追查,结果一去不回。” “侯爷想从山形图上找到宣慰使的下落?” 齐曕轻嗤了声:“他怕是早死透了。” 瞥一眼身侧一脸好奇的小公主,齐曕终是道,“我在找蒋弘宾。他也失踪了。” “什么?”姜娆惊了惊。 齐曕没再理会。 屋子里一室安静,间或听见窗外蛙鸣蝉噪,偶尔也有图纸翻动的声音。 姜娆不再打扰齐曕。 良久的寂静后,她才终于忍不住,抬眼去打量身侧的人。 齐曕的姿容无疑极为出众。她目光从他鸦羽的长睫,划过挺直如削的鼻梁,最终,落在他如女子般鲜妍的薄唇。此刻,朱红的唇抿作一条平直的线,镌着不言而喻的肃然和认真。 姜娆心底浮起疑惑——他这样忧心尽职的样子,太不像一个奸臣了。 齐曕终于察觉到姜娆的打量,转过脸,恰好捕捉到她莹澈的目光。齐曕笑了笑:“公主瞧什么呢,这样专注。” 姜娆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说什么,语塞了片刻,低声否认:“没瞧什么……” 齐曕低笑了声。想到什么,他忽然敛了笑意,将山形图放下,问:“公主可后悔?” “后悔什么?” “跟着臣来临兖。” 想起白日在街上发生的一切,姜娆脸上浮起一抹不自然的神色,但极短暂的片刻,又消散了去。她很快摇摇头:“不后悔。” 齐曕对她的回答并不意外:“看到上殷人欺辱那对母女,公主很失望,是不是?” 他一字一句问得缓慢,语气说不出的怪异,仿佛有种蛊惑的语调。姜娆不解地看了他一眼,却只见他眸色深寂,看不出什么异样。 姜娆只好先答他的话:“并没有。” 齐曕静静看着她,等她的后话。 姜娆便继续说:“哪怕我是上殷的公主,我也得承认,上殷人里也有坏人。但是,临兖这么多上殷人全是坏人,我不信,就连今日街上发生的事,那么多男儿郎全是坏人,我也不信。” 齐曕神色微冷:“可他们欺辱那对母女,是无可争辩的事实。” 姜娆望着齐曕眨了眨眼,转开目光。她仰头看头顶的床幔,嘴角噙了丝极浅的笑意:“是事实,可也不是全部的事实。” 她重新看向他,笑意转瞬无痕,取而代之的是某种隐忍的痛惜:“来找侯爷前,我拜托赤风帮我去查了那对母女。侯爷您适才去沐浴的时候,赤风来回了我结果。在临兖的上殷人,尤其女子,或是谁的妻子,或是谁的女儿,在战时,极有可能被玄武军强行带走,充作军妓。今日被欺的那对母女,她们的丈夫父亲,是玄武军中一个千户郎,曾带人强征过上殷女子。” 姜娆转开脸:“诚然,欺负女人和孩子绝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事,但我能理解他们。” “理解……”齐曕吟味着这两个字,眸中闪过一纭讥诮,似是自嘲。 姜娆的目光渐渐拉远,飘向渺远的虚无,她没注意到齐曕的神色,自顾自道:“若是从前,我必定认为祸不及家人,不该迁怒无辜,可上殷国破,我亲眼目睹了太多鲜血和凌虐。我恨晋国,为了复仇泄恨,我会不惜一切代价。而那些上殷百姓的心情,和我何尝不是一样的。” 身侧良久没有声音,姜娆这才惊觉自己说的太多,到了临兖,竟在齐曕面前这样口无遮拦。 姜娆连忙抬手,捂住自己乱讲话的嘴巴,惴惴看向神色凝重的齐曕。 这番动作让齐曕回过神,他恍然了片刻,抬手,揉了揉姜娆的脑袋,笑得纵容:“今日娆娆的屁股上过药没有?” 姜娆愣了一愣,才摇头:“还没……” “那侯爷给娆娆擦药。”就这样揭过了方才的对话。 上完了药,也到了该睡觉的时辰,适才沉重的话题仿佛从来不曾被提起过。 “娆娆的屁股要快点好起来。”齐曕俯身,吻落在她眉梢。 屋内灭了灯,陷入一片昏暗,只剩清冷的月色流淌。 姜娆在一室黝黯中看向身侧的男人,对他方才那一吻的温柔,有些无所适从。 她捉摸不透他。 白日故意揭穿她的身份,分明是想让她难堪;后来将她弄哭,是他心绪不佳;这时候,却又格外温柔和善。 这人,从来了临兖后简直太过喜怒无常。 姜娆又想起之前的怀疑。 齐曕对临兖的事情这么上心,是和临兖这个地方有关,还是和临兖这个地方上的人有关?
第28章 密道 第二日一早,姜娆醒来的时候齐曕已经不在房中,出了屋门,院子里亦没什么人。 迎夏守在廊下,见姜娆出来,先是怔了怔。 这位上殷的亡国公主,不愧有第一美人的名声,即使晨起未梳妆,披头散发的模样却也不显得蓬乱,三千青丝乌顺如瀑,衬托出肌肤欺霜赛雪的白,好似九天神女误坠了凡尘,越是不施粉黛,越是芙蓉百娇。 有句诗怎么说来着,眉淡如秋水,玉肌伴轻风,大抵就是这般模样。 迎夏凝了凝神,快步走到姜娆跟前去:“公主,您醒了唤奴婢一声就是,奴婢就在外头候着呢。”说罢,又虚搀着人进门梳妆。 姜娆一边往回走,一边疑惑道:“今儿院子里好像没几个人了。” 迎夏点点头:“侯爷将人都遣出去找蒋都司了。” “侯爷自个儿也去了?” “正是呢。” 在找人这件事上,姜娆帮不上什么忙,又问了齐曕何时回来,知晓时辰未知,她便打算用了早饭后再去一趟街上。 迎夏自然劝阻,说街上太乱,无奈姜娆铁了心要去,迎夏拗不过,只好答应,带着鸣婵一起出门了。 唐城并不算大,却是临兖府军政的核心。或许是因为齐曕的出现,消息传遍,街上倒比昨日安生了些,至少不再随处可见抢打的场面。 走过一间低矮的民屋,门上一个男人抱着一小袋米,正在敲小屋的门。开门的是个不大点儿的小姑娘,见了男人笑开,甜甜叫了声叔叔。男人递过米,转身就要走,姜娆才明白,他是送米上门的。 可是临兖虽乱,战事到底没波及过来,怎么可能没米吃? 姜娆心下疑惑,上前询问。 男人见了姜娆,二人面对面一瞧,这才彼此认出,竟是昨日抢米时见过的。知晓了姜娆的身份,男人再面对她时,很有些局促不安。 姜娆露出极温和的神情,又问了米的事情。 男人这才道:“前些时候官兵打着捉拿奸细的名头,到处乱抓人,好些人都被冤枉投了大狱,死的死伤的伤,有些察觉了苗头的,趁着官兵没动手,先逃了。可身强力壮的还能一家一起逃,像这样的小孩子……”男人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她娘亲体弱,根本走动不了,只能叫家里的男人先躲起来了。” “那米是……” “嗐,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男人躲起来了,官兵抓不到人,就成日上门要人,还断了她们的生计。这世道,家家也没多少余粮,能帮衬的有限,只能……只能抢了。”说到这里,男人颇有些羞愧,低下头去不敢看人。 姜娆心底一阵苦涩。 说穿了,这些上殷人受的苦,都是皇室的业障。要是当初守住了国门,也不会有今日的欺凌。 姜娆一时无言,男人也沉默不语。 小姑娘仰头看看二人,目光在姜娆脸上挪不开,见没人说话,她便奶声奶气地说:“姐姐,你真好看,你是仙女吗?” 姜娆低下头,目光浮现几许柔色,她轻轻摇了摇头:“姐姐不是仙女。”她看一眼身侧男人,“但这位叔叔,是你们的英雄,也是上殷的英雄。” 这话未免夸大,男人红了脸,越发不好意思。可姜娆却是真心的,子民亡国受辱之际,她只是个无用的公主,远不如这些在危难中能够相互扶持的普通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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