烤鸡就只放了一点儿盐(从之前小茅屋里拿的),高溶的厨艺也没什么可期待的,味道当然不会好。但两人都没有说什么,高溶对生活品质是真的没有太大的感觉,他是在富贵锦绣中长大的没错,可他不在意,生活中的‘危险’,让富贵只显得可笑而已。对他来说,无论是锦衣玉食,还是餐风露宿,他都能安之若素。 而杨宜君则是另一回事了,她对生活品质还是挺有要求的,但她并不是不能忍耐的人。当处境不合适时,她的忍耐力格外强,以至于旁人根本看不出她不适应。 默默吃完了野味腥气很重的食物,杨宜君喝了一点水,又用湿帕子擦了擦手。对着篝火茫茫然出神,过了一会儿再看向了山洞外。此时天已经黑了,但他们没有熄灭篝火,因为他们判断后面跟着的追兵已经追丢了他们。 他们现在就是要走出山林,追杀警报可以解除了。 另外,昨日是夜宿在猎户小屋那里的,当时就判断,离走出山林不远了。今天这一路走过,也确实如此——从这片的野兽分布情况,以及有无人类活动痕迹来说,已经无限接近山林外的世界了。 这些事情结合起来看,每一个都是好消息,但‘逃亡’中的杨宜君却有一种难言的伤感...当‘逃亡’结束,一切又得重回世俗世界的轨道,她不愿意向另一个人托付终身,这一点其实没有因为爱上了这个人改变。 若能改变,早该改变了,就在当初裴珏来她家提亲时。当初裴珏没能做到的事,杨宜君并不觉得‘赵淼’就能做到。 她其实只在什么都不用想的情况下,才能不顾一切爱人。想着这些,杨宜君就不禁有些痴了。 良久,杨宜君摸了摸随意梳成单髻的头发,虽然现在是冬天,但数日没有沐发浴身了,头发肯定是会有些油的...有些人似乎不在乎这个?因为平常梳髻,复杂一些的发髻,别说用义髻和假发,至少发油要多多的用吧?不然怎么能让发髻光洁,怎么托起发‘型’?这和影视剧里的一些发型会用定型喷雾、啫喱是一个道理。 但杨宜君在乎。 她的审美和感受被那些影视剧影响了很多,大家都用许多发油梳头时,用了发油容易脏、不清爽什么的,就不会被认为是问题了。但她不,她就是喜欢丝丝分明的清爽头发,觉得这样好看,自己也舒服。 好在她并不是油头,头发本身就不容易油,再加上没用发油,此时头发的状态倒也没那么糟糕。 想着想着,一缕发丝已经从发髻中抽出来了。杨宜君微微低着头,又抽出了自己那把精美的护身小刀。刀子真的很利,轻轻一割,这一缕发丝就被截下了。 “这是做什么?”高溶就坐在杨宜君身边很近的位置,几乎是肩靠着肩。他一直看着杨宜君,将一切收在眼底。 杨宜君不会用一缕青丝结成漂亮的花结,只是裁下一布条,将其系住。然后又从怀中拿出了自己的荷囊,荷囊中已经只剩下几粒香丸了,杨宜君不在乎这些香丸,一起扔进了篝火中,立刻就有淡淡的香味发散开来。 扔掉香丸之后,杨宜君将系好的发丝塞进了荷囊当中,并无言语,只是将荷囊仔仔细细系在了高溶的衣襟上。 高溶的手指抚过荷囊上的刺绣图案,那是一只仙鹤,只是绣工不好,不知情的人容易将仙鹤认成野鸭子。但这不代表这只绣囊没有价值,事实上这太有价值了——一样东西的价值是由人来判断的,如果判断者是高溶,这就是他这一生所拥有过的东西里,最珍贵的。 “你要什么,告诉我,你要什么?”高溶深深地看着杨宜君,抿了抿嘴唇,声音很沉。 “你要什么,我一定替你寻来...只要你同我走......” 杨宜君也看着他,两人一句话也不说,一切尽在不言中...杨宜君知道,说到底,这也只是他一时之间情不自禁。即使之前已经知道她不会和他走了,此时此景,也难免说出这样的话,这只能说明凡间的男子为情所困。 人就是这样的,即使是再理智聪慧的人,也会有为爱冲昏头脑的时候。这种时候,说傻话、做傻事只是寻常。 高溶说这话是真心的,当他一日比一日爱这个小女子,直到此时此刻达到了一个顶点时。他首先面对的其实是‘后怕’,他意识到,在过去很多年月里,她和他并不相识——外面的世界那么乱,人的性命有那么脆弱,战乱、疾病、意外都可以轻而易举地结束一个人的生命。 生活在这样的世上,她是有可能在遇见他之前就消逝在此间的。 他竟然让她就这样在世上活着,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这都有些傻了,但他是真的因此而‘后怕’的。 两人又重新踏上了走出山林的路途,杨宜君这才故意用轻松的语气问高溶:“你方才说那些话,是如何想的啊...” 高溶过了一会儿,才叹了一口气,半遮半掩地将自己的‘后怕’说了出来,说出来才自己也觉得有些可笑了。 杨宜君一贯促狭,这次却没有笑他。而是过了一会儿,亲昵地摸了摸他的耳朵:“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原来公子还是个小孩子,根本什么都不懂呢!” 高溶:? 杨宜君笑着就不再说什么...她虽然之前也有一点儿感觉,但都没有这次这样明确,这一次她可以确认了——他是比她高大、年长的男子,武技娴熟,见多识广,性情强势。从世人的眼光来说,他对她绝对是更强势的。 但这只是表面而已,如果说‘内心’,他远比看上去脆弱。不是她要依赖他,而是在某些特殊的时刻里,在他完完全全打开自己的时候,他在依赖她。 在他们两个人的世界里,她已经掌控了他。 这当然不是简单地因为他更早爱上她,又或者他爱的更深。这和其他的东西有关——他根本不会爱,不会处理与深爱之人的关系,他所做的一切,一部分是本能,另一部分则是笨拙而‘顺从’的。 “如果公子再爱上什么人,千万不要再这样了,要多爱自己一些......”杨宜君快步走了几步,超过了高溶,也不看他,就这样自顾自地说着。她长篇大论着,想要告诉高溶爱一个人没问题,但不能超过自己的道理。 不管处于什么境地,哪怕是昏了头了,也要记得自己才是第一位的。别人的爱可能会变,别人可能背叛,甚至自己对某一个人的爱也有可能会随着时间慢慢消退。只有自己不会背叛自己,自己对自己的爱永远不会变。 杨宜君还在长篇大论、引经据典,从各个方面说明这个道理,其中逻辑是完全自洽的,甚至自成闭环。用这些来说服第一次听这些的人,应该挺容易的。然而,高溶却打断了杨宜君: “不会。” “不会吗?那就好。”杨宜君以为高溶‘学会’了,不会再‘犯傻’了。 高溶重复了一遍,语气很轻,带着笑意:“不会,不会再爱上人了。” 高溶对自己有着足够的了解,在遇到杨宜君之前,他没有想过儿女情长的事,他以为自己是不会爱人的。这没什么,他的抱负明摆着呢,不成功便身死,而成功了,便是九五至尊。什么是九五至尊?是称孤道寡、孤家寡人...帝王能有真心,帝王能有‘爱’?想必是不能的。从小就生活在宫廷的情.欲、阴谋、谎言、权力中,高溶看的分明。 而真遇到杨宜君了,他才能确定自己是能爱人的——他爱上她了,自然就证明了这一点。 与此同时他还确定了,除她之外,他不会再爱上第二个人。 高家的男女,大多数都是权力动物,薄情寡义、冷心冷清才是他们!他们的柔情哪怕有,也是极其有限的。他曾以为自己不会爱人,也和这个自我认知有关。 他爱上她已经是万中无一的意外遇上了万中无一的意外,怎么可能还有第二次。 他遇上她的时候,他是‘赵淼’,不是高溶。‘赵淼’并非他的真名,只是一个化名而已,但从另一方面来说,赵淼才是剥离了一切的高溶——高溶代表了太多人的期待,太多人的忌惮...正面的东西、负面的东西通通加诸其身,这其中甚至有他自己本人的‘执念’。 多年以后,如果他死了,那自然谈不上再爱什么人。但若他没死,真的背负一切,包括大燕...那他身边的所有人,见到的也只是‘高溶’,而不是真正的他了。他并不觉得那样的他,可以爱上什么人。 无比接近宫廷,亲眼见过两代帝王的他是有资格说这话的——帝王的身份是能异化一个人的,成为帝王的人不能再说是‘人’。他们不再拥有‘人性’,也很难说拥有人的情感——有的帝王,这些东西是慢慢消失的,有的帝王,这些东西消失就在一瞬之间。 一个帝王,无论是独夫民贼,还是圣君,都是如此。 独夫民贼不必说,以天下奉养一人,在这般帝王眼中天下之人也不过是供养他的血肉罢了。而圣君...在一个帝王,拥有没有边界的权力、财富时,在他将所有人的性命生杀予夺时,他对抗了很多东西,成为一个圣君仁王,这本身就是超人的。 更何况...... 高溶看到了杨宜君散乱的头发,脏乱的衣摆...很狼狈,但却是前所未有地动人,像这座山林到此处,终于变得稀疏了很多的林木——阳光能透过缝隙洒进来了。 原来天晴了。 “算了...不说这些了...”杨宜君大概是觉得高溶正处在‘被爱情冲昏头脑’的阶段,也就是‘恋爱脑’呢,她说什么都是没用的,便不说了。只是垮着个脸,有点儿‘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她脸上的表情很丰富,高溶一下就笑了——其实没什么好笑的,但因为是杨宜君,高溶就是很容易受到影响,他完全被她牵动了。 或许是‘爱’让他盲目,又或者是杨宜君在此世确实少见,在他眼里她确确实实是这个世上最特别的那一个了...人在年少时是不能太过惊才绝羡之人的,一旦遇到了,今后再遇到什么人,也只会觉得‘不过了了’。 爱上了她,又怎么会再爱别人。 杨宜君和高溶原本都是很累了,特别是体力本来就不如高溶的杨宜君。他们现在可是横穿了一座不算小的深山密林,几天的功夫吃不好、睡不好,要防着身后有追兵,徒步行走...但在发现越来越多人的活动痕迹之后,两人都振奋了不少,在心的鼓舞之下,体力就好像重新涌了出来,脚步也真的轻快了不少。 “这个方向,说不定就能找到山外村子进山的‘大道’了!”杨宜君判断着痕迹来源,指给高溶看。 高溶只是‘嗯’了一声,眺着更远的地方,没有再多说什么。 虽说是快到了,但真正循着人的活动痕迹去找出山‘大道’,那也属于望山跑死马。大约又走了一个多时辰,树木才真正稀疏了很多,那些攀在树上的藤曼也少了很多,没有了深山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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