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确实是高,”另一位贵女又接了口,“入等以外又得五辅抬举,想来心里惦记的是咱们县主呢。” 这话说得妙,玩笑之余又顺带拍了卫兰和她父亲的马屁,偏巧此时李赋也远远朝高贵美丽的永安县主投来一瞥、看神情果真是有几分仰慕向往,眼尖的贵女们当即又羡又妒、嘴上还只得不停地说些溢美撮合之词。 卫兰当时其实也被捧得颇为愉悦,可其实真正的心思却根本不在那几个什么小状元小探花身上,又叹自己这些手帕交眼皮子未免太浅,怎么区区几个五六品官便教她们这般上心动念了。 ——她是要嫁进颍川方氏的。 做颍川侯夫人……当今第一权臣五辅之首的妻子。 思及昨夜那男子在一片酒香中轻轻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卫兰的双颊便隐隐感到一阵热,环顾四周仔细寻觅了一圈,却怎么都瞧不见对方的身影,而后才想到如他那般位高权重的人自不会有心思同这些晚生打交道,能比太后和幼主早到一时片刻便是极好的了。 “李赋?” 她轻轻一挑眉,眼底露出淡淡的哂笑和高傲。 “他倒是敢想得很。” 轻飘飘两句便将居高临下的拒绝之意表达了个十足十,众贵女面面相觑、却不知这位阴平王千金如此挑剔是否也因已有了中意的对象;暗暗思忖间又见她将目光投远了些,几丈开外的花树下坐着金陵派几位重臣的家眷,其中最受追捧的正是贾昕之妻宋疏清、也如卫兰一般被众人簇拥在当中,角落里坐的却是一个脸生的女子,小半日功夫都只低着头一语不发,看发髻式样是位已经婚嫁的夫人。 “那是谁?” 卫兰随口问道。 一旁的贵女引颈去瞧,一番辨认后又捂嘴笑道:“县主竟不识?那是扬州刺史家中大名鼎鼎的平妻,与自家姐姐共事一夫的宋三宋疏浅啊。” 讥诮之意甚浓,倒不单出于父辈立场相对的敌意,更因同为女子不齿对方爬亲姐夫床的污糟行径;卫兰点了点头,心说难怪自己不识对方的脸,这位名声臭了大街的夫人打从七八年前便一直龟缩在江南不曾入东都,看如今形势大约连宋氏自家人也容她不下,也算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她轻啧一声扭开了头,兴致缺缺不再看了。 酉时前后暮色四合,孟夏时节的暑气微微散去,但天还亮着不必点灯;御园那头传来一阵动静,宫人跪伏百官趋奉,阵仗之大非迎君侯而不可有,细看去果然在人群最前见到一抹威严的深紫,确是方献亭本尊到了。 他左右方氏族人皆着紫绯二色,天下第一名门的雍容尊崇当即显露,在场众人无不毕恭毕敬欠身问好,纵想上前阿谀凑趣也要先仔细掂掂自己的分量。 如此众星拱辰的场面实在撩拨人心,诸位随着自家父兄起身向君侯行礼的贵女也都早已心旌摇曳,纵然深知此桩婚姻绝无可能也不免要在心底悄悄肖想一番,又暗叹幸亏君侯谁也不娶、否则若弃弱水三千而独饮一瓢该会多么惹人神伤心碎。 卫兰同样被这一幕勾得神魂颠倒,只恨不得当场上前在众目睽睽之下挽住那男子的手,旁人的嫉恨正是她最想摘取的果实,要站在那样的男子身边原本便应当多受些诘责——可惜她不能这么急,虽则昨夜他大约已算默认了与她的婚事,可此事毕竟尚未板上钉钉告诸天下、须等到今日宴上父亲当众请太后赐婚方才算是尘埃落定,她还应稳住心性少安毋躁以免失了矜持令他轻看。 如此这般妥妥帖帖地自劝了一番,到头来却还是压不住想在众人面前显扬的心思——她再聪慧也不过只有十五岁,自幼被捧在掌心的金枝玉叶懂什么忍耐?此时此刻便想告诉所有人他是她的,也要他再像昨夜那样将目光不偏不倚地落在自己身上,于是终归热着一颗心从席间站起,在众贵女惊诧的目光中款款向君侯走去了。 那时方献亭尚未落座,正在推辞几位同僚不懈的敬酒,几圈之外围的都是人,满朝上下没有一个不想抓住机会同君侯攀交情的;许宗尧同李赋也都站在外围,后者手捧酒杯有些急切地昂首张望,也不知君侯能否瞧见此处还有他这号人。 “几位新科进士可都到了?” 君侯忽而开了口,目光也隐约落向人群之外,百官遂连忙让出一条路、又有心热的暗暗提点许宗尧与李赋赶紧上前参拜;官至从三品的贾昕已站在君侯身侧,他二人落后一步也行到近前,李赋受宠若惊执起早就备好的杯盏向君侯敬酒,便是一向显出几分桀骜孤僻的许宗尧也不由在方氏之主面前拱手欠身。 方献亭朝左右之人伸了伸手,族中子弟立刻会意为他递上酒盏,竟是难得没有拂这几个晚生的意,又在受礼之后淡淡同他们道:“诸位登科之喜当贺,然仕途艰险多有不易、若施新政曲折尤多,如遇为难之处,可来寻我。” 这话说得深浅得宜,既可仅当句寻常的官场客气话听、又可当作上位者慷慨的提携之语,许宗尧察觉对方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多留了一瞬,倏忽间便心神一晃微微怔愣。 李赋则已先他一步对君侯称谢,正要同对方共饮却忽听身后传来柔柔一声笑,众人回头看去,才见是阴平王千金、永安县主卫兰走到了近前,弱柳扶风般对君侯柔柔一欠身、又极不寻常地当众牵住了对方的袖口,面颊微红道:“君侯昨日方才饮过酒,今日可不宜再贪杯了。” 这话…… 群臣面面相觑、身后一干贵女也个个瞠目结舌,着实没看懂眼前这出唱的究竟是个什么戏;方献亭则面色微沉地看着卫兰牵住自己衣袖的动作,正要将手收回、却忽听中贵人王穆气沉丹田地在不远处宣道:“太后、陛下驾到——”
第120章 宋疏妍一进御园便瞧见了方献亭与人拉扯的一幕。 他贯是众星捧月、走到哪里都被人簇拥, 只是往常一向不喜与人亲近,今次倒是与一个女子牵到一处了——那女子有些面善、她却一时想不起名姓,只瞧出年纪不大约莫不过十五六岁, 漂亮鲜嫩得仿佛一碰就能掐出水来,明眸皓齿眉目含情, 一双小手又紧紧捏着他的袖子, 仿佛……同他是一对似的。 她心蓦地一酸,又像被未开刃的钝刀重重割了一下,疼痛并未立刻浮显,却令她感到一阵难言的心悸——他也恰巧向她望来了, 与她这个被所谓“太后”之名生生拖老的人不同、竟还似许多年前一般俊朗卓然, 无上权位赋予他比少年时更深沉幽邃的气韵, 只一眼便会引得年轻的女郎前仆后继。 可…… 不会的。 他不会同旁人在一起的。 他明明…… 她笃定地否认,一双眼却始终死死盯着他被那女子牵住的袖口不肯挪开, 他大约也察觉了她的视线、继而很快抽回了自己的手, 略微匆忙的动作不知何故却在她眼中显出几分心虚,仿佛她是什么扰人清欢的不速之客、一条大棒打散了正般配的鸳鸯佳偶。 “母后……” 卫熹的声音正在此刻传来,大约宋疏妍当时的脸色着实有几分苍白, 他的语气小心中又带着几分担忧;她回过神,别开脸的动作多少要算狼狈, 过片刻才终于开口答了一声“无事”, 受群臣叩拜后同幼主一并于尊位落座。 按规制,五位辅臣自当坐在上首,颍川侯位在左一与宋疏妍相距不过一丈,神情依稀有些回避、入席半晌也不曾抬头朝她这处看上一眼;阴平王在右一, 今日却是神清气爽红光满面,隔着老远便同方献亭遥遥举杯, 亲厚熟稔的样子真让众人瞧得目瞪口呆。 王穆凑到宋疏妍身边欠了欠身,询问是否要宣几位新科进士近前面圣,后者暗自一稳心神点头应了;不久文武新科五人便都躬身拜在御案前,除已至江北赴任的姜潮外均已到齐,群贤毕集济济一堂,确是难得蓬勃蔚然的气象。 “平身,赐酒。” 几位武官当日在校场已有幸得见太后真容,许宗尧和李赋却只在乾定宫中隔着一道垂帘听过她的声音,今日方才真正一窥其容貌——坊间只盛传宋氏太后母仪天下百鸟朝凤,却鲜少提及她玉柔花软如覆雪琼英般美丽的姿容,既像是少女、又比寻常闺中女儿多出几分难言的清贵典雅,李赋看得行礼的动作都顿了一顿,许宗尧同样有些意外、却很快再次恭敬垂首。 “今日说是贺喜,实则却也可算践行……” 些许微妙间她再次开了口,轻柔的声音正如那日在朝堂上一般悦耳得体。 “吏部已依许卿所谏于各州县下设检田点户二吏,明日便当清查田亩人口、再厘税赋钱粮;有道是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诸君既列公卿,便当秉承本心报国济民,不可怀安好逸疏忽行事。” 几句诫诲点到即止,倒与片刻之前君侯所言异曲同工,众臣微一凝神,想起户部确有安排要将许宗尧和李赋一并下派到各州县督办新政事宜,贾昕则要坐镇金陵总司庶务、兼在新都破坊墙而兴商业,步步都是大刀阔斧锐意坚决。 几位文武新官纷纷叩首应是,一旁的阴平王却是抚须而笑,调侃道:“登科折桂历来畅意,只是这金榜题名之后便匆匆外任、却恐难再得洞房花烛的临门双喜了——太后理应念着他们的好处,他日新政有成更该赐婚以示嘉奖才是啊。” 这话说得有些散漫,但较过去图穷匕见的悖逆却终归是好上了许多,众人暗暗揣度阴平王这是有了要同天家和宋氏修好的念头,下一刻又听太后答:“我朝赏罚历来分明,诸卿若立功勋孤与陛下必定不会辜负。” 卫弼听言朗声应了一声“好”,继而又忽站起身对太后一拱手,笑道:“既如此,老臣今日也厚颜一借诸位新科进士的光,同太后为小女卫兰讨一个恩典。” 此言意义十分明晰,听得坐在下首的卫兰心跳如雷面色潮红,一旁围绕着她的贵女见状更纷纷捂嘴低呼、联想起她方才主动去牵君侯衣袖的行止便不由得怀疑她父亲是想出了法子把女儿送进颍川侯府;其余众人也皆作此想,就连卫熹也听懂了自己这位长辈的意思,惊讶地问:“怎么,莫非堂姐是要成婚了?” 卫弼闻言大笑,看神情真像是自己经历了人生四喜,开口欲答时却忽听身侧传来一声闷响,是君侯案上的酒盏跌落碎了一地,彼时他神情有种微妙的冷沉,却只低眉对太后和幼主道:“臣失仪。” 这…… 官场之中岂有蠢材?自然个个眼明心亮贼得成精,前后一联系便猜出阴平王欲与颍川方氏攀亲、方才正是要请太后亲自为自家幺女赐婚;只是君侯这酒盏碎得妙极,也不知是纯粹推拒还是尚未与洛阳派谈妥,终归待他拿定主意这朝堂之上的格局便要跌宕起伏天翻地覆了。 席间气氛越发微妙起来,卫弼则是嘴角一僵怔在原地,有眼尖的官员还瞧见太后脸色亦是不寻常的苍白,不知是否也在担心自己最为倚仗的颍川侯会就此倒戈与数月前差点取她性命的阴平王沆瀣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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