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武百官都在看着!里里外外那么多人!你妹妹何敢独召君侯还让他换了衣服!便不怕传出秽乱宫闱的名声遗臭万年害人害己么!” 一通指责全是冲着宋明真去,大约也知晓如今能同宫里那位说上话的也只有这个原先在家中并不得宠的庶子;偏这庶子也同他那幺妹一般悖逆,一听这话勃然变色,起身冷脸道:“叔父说话可要仔细些,天子之母太后之尊、岂容他人背后妄议?过去既逼她入宫,今日便该以臣礼相待;若还当她是宋家的女儿,当初便该有个做长辈的模样!” 疾言厉色分毫不让,却仍是抓着那些陈年旧事不放,可见这人得了功名的确便与往昔不同,穿着正四品武官的官服腰杆也是越发的硬了。 “我不与你一介晚辈做口舌之争,单只问你一句,”宋泊冷冷一哼,同样也是不退分毫,“太后与君侯,是否已……” 他不说了、像怕脏了自己的嘴,如此嫌憎情态落在宋明真眼里却更令他恼恨愤怒,大约他的确比那两位事主更吃不得苦,事到如今更为他们不甘不平。 “叔父!” 他狠狠一拍桌案,动静之大骇得堂上几个女眷都不由缩了缩脖子。 “我乃御旨所封亲勋翊卫羽林中郎将,擒缉辱害天家尊严者本是职责所在,尔等若再出言无状,便莫怪侄儿不念同族情分了!” 这话说得狠,气得宋泊脸色涨红憋出一个重重的“你”字,可惜刚一出口便被安坐主位的兄长沉声打断了。 “……子邱。” 宋澹忽而开了口,语气沉闷又略带倦意,宋明真闻声抬头久违地与父亲相望,一时也说不清自己对他的惦念多些还是怨怪多些。 “草木皆兵过犹不及,我与你叔父终归还是盼你和你妹妹都好……” 他又继续说着,耳顺之后无论神情还是体态都确然显得老迈了。 “她会听你的话,所以你才要多规劝她——朝堂争斗原本凶险,于她一个女子自然更是艰辛……她不能被人抓住这种把柄,否则无论谁都救不了她。” 点到为止不再多说,想来也自知早与一双儿女都生了隔阂嫌隙。 “至于其他人,”他的语气忽而一肃,陡然锐利起来的目光徐徐在堂上扫视过一周,“合该都仔细管好自己的嘴,不可将太后与君侯当年之事外泄分毫。” “否则……以死谢罪。” 一个“死”字斩金断玉,直令闻者心头巨震惶惶不安——可谁又会当他是小题大做?当今太后与君侯之间其实已有诸多破绽,之所以尚未被看破不过是因旁人皆不知他二人曾有一段前缘,此事已牢牢瞒了先帝七年,如今又怎能疏忽大意功亏一篑! 缩在母亲万氏身边的宋疏浅尤其不安,总觉得方才父亲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得格外久些,出神之际她那庶出的二哥已拂袖离去,不驯的模样惹得叔父大为光火。 “大哥,看看你养的这一双好儿女——” 扰人的吵嚷被夜风卷进背行渐远的宋明真耳里。 “你便继续如此放纵——如今不止新政,便是整个宋氏也要被她毁了——” “我们真是看走了眼——当初便不该将她送进宫去——” ……多好笑。 她又何尝愿意被你们推进那阴森无底的深渊?明明当初从不肯听她说半个字,如今却都颐指气使要她皆如你们所愿。 他替她憎恨也替她不甘,愿代她无休无止地去申述过往的委屈、报复吃人的家族,可说到底即便是他也不得不承认他们有一句话说得是对的—— ……你不能继续这样下去了。 疏妍,即便这世上最后一个肯罔顾自身陪你一起孤独的人也已在今夜步步远去……你也,不能继续这样下去了。
第122章 次日一早淫雨霏霏, 江南孟夏总是这般阴晴不定。 宋疏妍称病罢朝一日,天刚亮便打发宫娥将殿中窗扉都推开,自己不施粉黛不饰珠钗、素面散发靠在窗侧看着外头连成一片的雨幕, 潮湿的水汽氤氲弥漫,晦暗低沉的天空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 夕秀小心翼翼地在一旁候着, 不一会儿又瞧见朝华手捧一沓奏疏走进了内殿, 她悄悄对她摇头、心说今日太后可没心思看这些,偏对方神情为难还是斗胆近前,躬身在宋疏妍左右唤了一声:“太后……” 宋疏妍犹自出神、空洞的目光有些飘忽,朝华抿了抿嘴、继续硬着头皮道:“这是中书省方才送来的奏疏, 说是君侯特意叮嘱过, 要请太后尽快垂阅……” ……“君侯”。 这两字像有什么机巧、每每出现都要显出几分不同, 只是过去总令她心存希望、如今却只让她听后脸色更沉,当时仅漠漠说了两个字:“退下。” ……就是不看的意思了。 朝华眼皮一阵跳、手心当即出了一层汗, 虽知自己触了太后的霉头, 思及片刻前中书省官员的殷殷叮嘱却还是不得已又开了口,说:“他们催得紧,奴婢恐误了朝廷军政大事……还请太后恕罪。” 军政…… 宋疏妍眼睫微颤了颤, 略微涣散的神思随之一凝,或许幽州战事又有变化, 或许陇右一带又起兵戈——她真是轻贱的人, 明明已那般憎恨如今被困宫闱的处境,事情一来却仍忍不住挂虑忧心;朝华最懂得看眼色,一见太后神色松动便连忙欠身将手中最顶上那一份奏疏递过去,宋疏妍微微麻痹的手感到一阵沉重, 仿佛那不是一叠轻飘飘的纸而是什么百斤重的石头瓦砾。 “窃臣鸿久守广府驱驰六载,先帝崩时未尝蒙召奔丧, 今……” 冗长的文书曲曲折折,粗翻去竟见有十数页之多,却并非是什么江北来的军报,而是岭南节度使施鸿呈送的奏表。 开篇花了大力气悼念先帝问候幼主、继而大大赞颂了一番太后垂帘的巾帼气魄,此后数页铺陈无数、又是在讲近年在广府多次与南方部族交战的辛酸艰难,最后笔锋一转切入正题,称深知天下久战朝廷疲敝、难供几方重镇军费所需,恳请太后与陛下准许各方节度自筹粮饷为国分忧。 “自筹粮饷”…… 宋疏妍的眼神倏然一深。 自钟氏公然拥立逆王叛乱后、十方节度惟余其七,这施鸿便是岭南五府之总,身在广府领兵二万八千余,是大周防御绥靖境内各少数族的首要屏障。太清以来国库空虚,每岁为各方节度下拨军饷确是一件头痛之事,户部年年焦头烂额拆东补西、想尽办法也难凑足数目,不得已只好这边欠一点那边削一点,勉勉强强过日子。只是长此以往各藩镇也是难做,军饷不足便要延缓军械马匹迭代,据说如今朔方军械库里的长矛还是令和年间制的,木制的长柄被虫蛀了、士兵一握便是满手的碎屑。 宋疏妍也知道他们日子难过,如今施行新政正是为了充盈国库填补军需,只是开源之计非朝夕之功,许宗尧他们下到州县、总也要过上那么一年半载才能做出政绩,钱不是说有就有的,需得耐下性子仔细经营。 各方节度自筹粮饷其实也是一种办法,一来大大减轻了朝廷财政上的压力,二来也能及时解决各重镇粮饷短缺的问题、维护边境安全,只是…… 宋疏妍眯了眯眼,将施鸿的奏疏丢开又从朝华手中另取一份,低头一看才见是剑南节度使杜泽勋递来的,所求之事竟与施鸿如出一辙“不谋而合”。 这…… 她神情更冷几分,心头又隐约划过一抹不安之感,一夜未眠的身体格外疲倦僵硬,可却还是微微坐直沉声对左右道:“为孤梳洗更衣。” “……召五辅入凤阳殿议事。” 寅时末刻宫中便有内侍通报今日罢朝,府宅离台城近的官员早都纷纷回去补了个回笼觉,阴平王却刚一踏进家门便被传进宫中议事,匆忙恼怒之余却见方献亭已好整以暇等在凤阳殿前,像早料到那宋氏女会传召。 王穆亲自候在凤阳殿前,见五辅都到了便躬身引他们进门,幼主并不在,今日只有太后独坐御案之后,上了妆的脸犹可看出几分苍白,那时方献亭隐约向她投去一瞥,而她恍若未觉并未回望。 “臣等叩见太后——” 五位重臣纷纷对她下跪,她淡淡应了一声请他们平身,下一刻便忽而看向范玉成,开门见山问:“范卿,今日是什么日子了?” 站在下首的范玉成没想到自己上来便被点了名,意外之余又感到些许忐忑——自然他是不怕这宋氏女的,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他毕竟是落到她宋氏的地盘了,在宋澹面前还应多几分小心。 “回太后,”他拱了拱手,“今日是……四月初三。” “是么,”宋疏妍面无表情,在众人莫名所以的目光中悠悠反问,“那施鸿的奏表五日前便至中书,何以今日方才递到孤眼前?” ……竟是问罪。 范玉成暗暗一挑眉,心说这垂帘的位子坐久了便是一介妇人也能恃势凌人,心下不满之余又向一旁的方献亭看了眼,垂首答:“老臣不敢延误节度大事,确是奏表一到便想上呈太后御览,只是、只是君侯说……” 话到此处停住不说、推责之意已是十分鲜明,宋疏妍眉头一皱,终于将目光落到方献亭身上,过去即便百般克制也总难免会显出几分柔情的目光今日却是分外冰冷,只道:“哦?” 众人的目光于是也纷纷跟着移到颍川侯身上,方献亭一默,看向宋疏妍的眼神欲言又止,答:“此事臣确曾经手——数日前太后正为制科操劳,臣……” “放肆!” 一声冷叱平地而起、骇得殿中宫人都是一个激灵,放眼如今天下胆敢打断君侯说话的恐怕也只有太后一人,且……还是这般疾言厉色不留情面。 “孤受先帝之托临朝主政,何时理事哪轮到尔等臣子置喙?一方节度奏表方侯说压就压,他日一言不合是不是还要废了孤与陛下!” “跪下!” 词严义正一通质问、末了扣的罪名几同谋逆无异,便是当初阴平王逼宫犯上都不曾被这般诘责训斥,遑论还要当众罚跪——颍川侯是谁?方氏主君国之肱骨,便是先帝也要礼让三分!“入朝不趋”的恩赦不知下了多少年,如今却被太后…… 左右宫人噤若寒蝉,陈蒙则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范玉成惊异地与卫弼对视了一眼,所有人中只有宋澹眉头皱得最紧——他心知肚明,虽则君侯暂压奏表确有不妥之处,可也实在不至惹得太后震怒至此,她这分明是…… 正要开口相劝,那厢方献亭却已一掀衣摆跪了下去,新制的官服衣袖完好、再不是昨日那被她用刀割断的狼狈之态——众人哗然,宋疏妍的脸色却登时变得更加苍白,或许此刻他的顺从才是她最不乐见的,她要的从来不是什么君臣之礼毕恭毕敬,而只是……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57 首页 上一页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