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大公子笑称他是个好哥哥,又道:“可去浮璧阁看过了?没有称心的?” 那是长安城中有名的去处、金玉木器一应皆有,宋明真心说他兜里剩的那几个子儿可不够给妹妹添置那处的好东西了,当下却只好先答一声“尚未”;方大公子便又提议让他们过去瞧瞧,随即便有同方世子一并告辞的意思,宋疏清心中一急,忽而道:“世子与大公子若无别的安排,不如便同我们一道去转转如何?从此地去浮璧阁应也与晋国公府同路的。” 这话说得未免太大胆,一旁的宋疏妍微微侧目,心说二姐姐的确比她这养在江南的气派大些,只是晋国公府的门槛如此之高,他家的公子又怎会应承这样的邀约? 宋明真也以为他三哥会婉拒,毕竟是要务缠身的人、哪有那么多工夫陪外府女眷闲逛?方献亭却想起前几日父亲的嘱托,说要寻个机会对宋氏示些好意,不单是做给宋家人看,更是做给外人看。 “既如此,”他在宋家兄妹讶异的目光中点了点头,声息清淡,“便却之不恭了。” 颍川方氏既是将门,族中子弟自然泰半习武,两位公子今日皆是骑马出行,恰可以让宋氏兄妹瞧见方献亭的坐骑濯缨。 那是前年西域进贡的宝马,通体黝黑油亮、四肢匀称修长,身型比普通中原的马匹来得更加高大雄健,一双宝石般的黑眼睛炯炯有神,观之竟似通灵。 宋明真一见便啧啧赞叹,围着濯缨稀罕地转了好几圈,那马也是有趣、竟一直高傲地不肯看他,宋明真转到哪它便将头扭到另一侧,一个畜生却莫名显出几分倨傲,委实令人称奇。 宋明真不信邪,非要伸手拉它的缰绳,方献亭也没拦、径直交到他手上,濯缨却似发了恼,不单前蹄频频扬起要踢人还连连发出响亮的嘶鸣,力气大得宋明真拉都拉不住。 “这欺软怕硬的畜生……”他笑骂,“真是成了精,还晓得挑主人。” 几个男子俱笑起来,宋疏妍和宋疏清坐在车内只能听个响,然则那马的嘶鸣声却让宋疏妍再次想起那个雪夜,一不留神又想起方献亭在车外问她是否安好的那个光景;垂下眼睛略一犹豫,终于还是轻轻将车窗推开了一道缝,贴在缝隙里无声向外看去,正瞧见二哥在同濯缨较劲,那人本是背对着马车,某一刻却像感到了她的视线一般倏然回过了身,鸷鸟般的眼睛直直撞上了她,当即令她心头一紧。 她立刻撤回了自己推开车牖的手。 ……窗子于是也跟着很快关上了。 一路行至浮璧阁,果然见得热闹非凡。 新岁将至,各家也难免要添置些新器,挤挤挨挨许多人,更多的还是各府女眷;晋国公世子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受人追捧,甫一踏进阁中1便引得女眷们脸红偷瞧,他似已不甚在意这些注视的目光,只随意同方云崇、宋明真二人交谈,目不斜视。 宋疏妍跟她二姐姐一道去里头挑拣了,三个男子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宋疏清是心花怒放,只觉得平生从没有这样扬眉吐气过——庶出的怎么了?哪家的嫡小姐能有她这样的殊荣、被方家世子陪着挑东西? 于是自然逛得更起劲,拉着她四妹妹的手像只花蝴蝶般在金银玉器间飞来飞去,一会儿看中一架四扇镶贝母的红木屏,一会儿又说那个六扇勾圆月的绣屏瞧着更别致,说话的声音又亮又娇细,余光一直锁在身后头。 方献亭的目光却在她旁边的宋疏妍身上多停了一瞬,又侧首问宋明真道:“之前在贵府堂上见得匆忙,还不知你四妹妹是哪位夫人所出?” 宋明真一颗心正吊着、因囊中羞涩故唯恐妹妹们挑中太名贵的东西稍后付不起账,此刻被问才回过神来,答:“她是家父的原配夫人乔氏所出,只是嫡母早亡,后来便一直养在钱塘外祖家,每年只回长安过一季。” 那便是宋家嫡出的小姐了。 高门豪族之内诸事大同小异,一个失了母亲的嫡小姐必不为继母所容、如今在庶姐面前也是一般低眉敛目,想来日子不会好过到哪里去。 “你倒是与她有几分亲近。”他又说。 “三哥不知道,我那四妹妹是个讨人喜欢的,”宋明真一笑,神情颇为柔和,“也一贯聪明懂事,不必人费心。” ——的确是懂事。 里里外外转了半晌,终究只挑了个最不起眼的绘屏,图样是寻常的葱郁春山,既无黑漆描金又无螺钿翡翠,素净到显出几分清寡。 “会不会太素了些?”她二姐姐问她,“毕竟是为新岁添置的,还是再亮堂些好。” 宋疏妍笑笑,回了一声“不必”,又说:“我本就喜欢素净些的颜色,何况这图样绘得也好、正方便我临摹。” 这话说得真体贴,明明是知道她二哥钱不够用便拣最便宜的买,这样一修饰就让谁心里都舒坦;只是她还是低估了她二姐姐上午花钱的本事,这一架绘屏要五贯钱、二哥口袋里却只剩了三贯,还是不够的。 宋明真属实尴尬,一方面觉得拿不出钱丢了脸面,另一方面又担心他四妹妹会觉得他这个做哥哥的厚此薄彼、终归还是偏心自己亲妹妹,一番权衡之后便开始朝一旁的方家兄弟使眼色,摆明是要借钱了。 方大公子一笑,一旁的方献亭已示意随行的临泽拿钱递与宋明真,宋疏妍一愣,头回正大光明地将自己的目光落在那个男子身上,而他也正看着她,神情还是淡淡的,说:“四小姐可以再挑挑,选个喜欢的。” 这…… ……竟像是看出了她方才说的是假话。 她忽而语塞、不知该怎么答了,只知对方的声音落在耳里还如那个山中的雪夜一般特别——明明很冷清的,可仔细听又能感到丝丝缕缕的暖,正似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待到晚来天欲雪,方可问他能饮一杯无。 “……这个就很喜欢。” 她慢了一拍答,眼睛又微微垂下去。 他的目光似乎还落在她身上,飘渺又确凿,过一会儿又听他道:“嗯,那就这个吧。”
第16章 方氏公子礼仪周全,那天傍晚随同宋明真一道将女眷们送回了府,宋疏妍跟哥哥姐姐一起站在府门前目送两位公子离开,落日余晖中那人翻身上马而去,背影渐渐跟她记忆里那个雪夜重合起来,最后也一样墨迹般淡去了。 她收回目光,听二哥叫小厮把为她新买的绘屏搬回平芜馆,担心他们粗手粗脚把东西碰坏了,一路上都亲自在旁边盯着;坠儿一直捂着嘴笑,一进平芜馆的门便去拉了崔妈妈来,说今日在西市遇见了当初在山里帮她们解困的公子,未料竟是晋国公府的世子,又英俊又得体,还掏钱给她们小姐买了东西呢。 崔妈妈一听也愣了神,哪想到世上会有这样巧的事,一扭头又瞧见她家小姐正仔仔细细地擦拭着那架绘屏、故意不朝她和坠儿这边看,于是心中发笑,暗想她家小姐也的确到了该婚配的年纪,想了想又一半喜一半忧地走上前,问:“坠儿可是胡说的?当真是那位公子么?” 明明是很寻常的一问,宋疏妍却莫名感到一阵脸热,她避着崔妈妈的目光做出专心端详绘屏的样子,随口应了一声“嗯”。 “只是因与二哥哥有交情才顺手代他付了账,”她又额外解释了一句,“没有别的。” 此地无银三百两。 崔妈妈和坠儿都笑了,揶揄的目光令宋疏妍脸上更烫,将要及笄的少女是枝上待开的雪霙,一点绯色也要引人沉醉的。 “知道知道,没有别的……” 崔妈妈连连应着,同坠儿一道从里间退了出来,一出得门脸上的笑意便消退了寸许,左右看看见四下无人又将坠儿拉住了,低声嘱咐她千万莫要将今日的事说出去。 坠儿不解,问:“这样长脸面的事……为什么不能说?” 崔妈妈一叹,又朝房里瞅了瞅,烛灯暖黄的光透过新添的绘屏透出来,她家小姐细瘦的身影亦因此显得影影绰绰。 “自是为了小姐好的,”她答,“你照做便是了。” 当晚宋疏妍许久未能入睡。 其实打从钱塘离开后她便一直睡得不好,一时是想念远在江南的外祖母,一时是对这个长安豪奢的宋府倍感疏远——明明并不属于这里的,却要佯装无事地粉饰太平,若她心粗些倒也无妨,偏偏事事看得明白,最后反而更受累。 ……只是今日确然有一件好事。 她躺在自己半新不旧的三面围合檀木床上,簇新的绘屏正在视线之内,看着看着出了神,无端又想起白日里见到的那个男子来;她翻了个身、不想再看了,小脸面对着闭塞的墙壁,心中奇怪的感觉却变得更重了些,好像有点开怀,又好像有点酸辛。 ……真是怪事。 徒劳辗转半晌,终归还是睡不着,她干脆披衣起了身、慢慢走到那架绘屏前去——它确然是浮璧阁里最不值钱的,可上面绘的春山图也确然好看,山色青黛万里绵延,冬日已过春寒犹存,气象既开阔又不失秀丽,十分讨她的喜欢。 而且它对她而言还有个不足为外人道的寓意。 她在家中的居处拟名作“平芜”,意为平坦之荒野,“平芜尽处是春山”,虽本意写的是离愁,可在她读来却是一种期许,即便眼下“平芜”并不顺遂,期年之后却可得见葱郁的“春山”。 她没叫人,只自己默默点了蜡烛映出那绘屏上层叠的云峰,绘者技法高明,笔墨繁复中又有留白,右上侧大片空无一物,像是层峦之上的青天;她却忽然想在上面留下几笔,也许心底某个角落也在担心它会被人抢走,因此狡猾地想要留下一点属于自己的印记。 留些什么好呢? 她半是认真半是散漫地想着,最开始冒出的念头是要画一匹马,鬃尾飞扬灵气斐然,可惜一来与春山不搭,二来她作丹青的水平也尚不足以画马,思来想去还是要画梅。 冬至将至,民间素有“画九”习俗,即画素梅一枝、枝上有花八十一朵,自冬至日始日染一瓣,八十一天瓣尽而九九出,春日方至——她便在这春山图上作九九消寒图,待将素梅一一染上朱色,是否便可见到“春山”了? 她淡淡一笑,似乎是嫌自己傻气,可终归还是亲手研了磨,左手举灯右手提笔,耐心地在一片留白中画起了墨梅图,下笔虽稍显稚嫩,却已初具流畅细腻之感。 只可惜……还要再等两三天才能去染那第一瓣了。 ——然而实际上她的预计还是太过乐观。 次日一早,家中的女儿都要去向主母省视问安,宋疏妍拜过继母后便告辞回了自己屋里,二姐姐宋疏清走得慢些,恰和她三妹妹宋疏浅一道从葳蕤堂出来。 “听闻昨日二哥哥带姐姐和四妹妹一道去了西市?”宋疏浅悠悠然地问,眼神轻飘飘从她二姐姐鬓间的新钗掠过,“这便是那新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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