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钦摆摆手,本意也不过是与自己的内弟逗趣,几句闲谈的工夫心情已比方才好了许多,转头看看殿外晴明的天色,一时也起了出去闲游的心思,便同方献亭说:“知你事多,可也难免要能者多劳——今日恰无雨雪,你我边走边谈吧。” 那日倒的确是个好天,难得还出了太阳,只是长安的寒冬终归难挨,卫钦的身子又一贯不好,外出前王穆一通忙乱,又是貂裘又是手炉的为殿下张罗,也是颇为不易。 卫钦倒也习惯了这样的日子,只是看着将门出身格外英武的方献亭也难免心生艳羡,暗想若他也能同他一般该有多好;幸而御园之中新梅已开,正是十分鲜妍的好颜色,他静静看了一路,心境也渐渐安稳下来。 “还是削藩之事,”他说起了正题,语气颇为沉重,“今日吴怀民的折子到了,旧事重提要朝廷为他增拨粮草,说是今冬西域诸国又有作乱之兆,钟曷已归长安,便在朝会上大加附和,父皇恐怕已经有了动摇的意思。” 削藩。 眼下方钟两党争执不休、看似桩桩件件都撕咬得厉害,其实矛盾的根本只在两件事上:一在大位,二在藩镇。 方党系东宫一党,历来力主削藩,决计不允各方节度使拥兵自重威胁朝廷;钟党则是二殿下卫铮一党,党首钟曷身为两镇节度使自然不甘被朝廷削弱势力、甚至多半还抱着要在最后关头兴兵强行废嫡立庶的妄念,多年来屡次以各式手段阻止朝廷削藩,乃方党心腹大患。 卫钦提及的那个吴怀民是北庭节度使,都护府便设在陇右道,历来与钟氏同气连枝,上这道折子背后必有钟曷授意;如今陛下老迈,又一向宠爱钟贵妃,保不齐前脚刚在朝会上听了节度使大人的谗言佞语、后脚就在床围之中被贵妃吹了枕头风,那情势就要变得更加棘手了。
第18章 方献亭亦深知朝中局势,此刻听卫钦提及今日朝会也是脸色微沉,道:“西北几镇皆有乱象,前兵部职方司员外郎薛韬积年未更换陇右舆图,臣恐……” 晋国公世子武艺超群,兵略更属当世翘楚,这未说完的半句话里隐藏的深意几乎令人胆寒:职方司掌天下镇戍、烽燧,按制各地舆图理当三年一更换、以便朝廷掌握各方地貌及城池变化,钟党连年拖延陇右道舆图呈递……意欲何为? “你是说……” 卫钦的眉头越皱越紧。 “……钟氏将据陇右而自立?” “未必是自立,”方献亭沉声道,“但陇右若成铁桶,于朝廷终是大患。” 然也。 陇右地域广大,又与西域诸国毗邻,乃镇守国土的第一道防线,陇右若失,则整个长江以北都注定再无宁日,届时无论钟曷拥兵自立、还是携二殿下退守割据,于天下都是一大害。 “此事必须报与父皇……” 卫钦已有些发了急,一边沉思一边来回重复着这几个字,方献亭暗叹一声,又劝:“陇右之事眼下并无铁证,陛下对钟氏又素来极为宠信,恐怕不会轻易对他们生疑。” 顿一顿,又略显犹疑地补充:“何况近来棣州之事……” 他没把话说破,含蓄的隐忧却都清清楚楚入了卫钦的心:棣州因水患生乱,偏那棣州刺史苏瑾又是他东宫亲自保举的人,父皇已经因此责难于他,台院那帮钟党言官更借机对他大肆抨击,说太子德行有亏贤能不足,如此情形之下若他再说二弟母族有谋反之嫌,父皇当作何想? 一番思虑于心中盘桓,日益凶险的朝局令人心生尘垢,最终只好化作一声长叹;卫钦的眼睛微微黯淡,转头又看向方献亭,问:“那西北之事当如何处置?难道就放任他们恣意妄为?” “天下广大,非独西北一隅,”方献亭答,声音肃冷,“十方节度使大多自专,彼此亦可互相辖制,殿下还应看得再远些。” 互为辖制? 的确,除西北四镇外,还有朔方、剑南、平卢、范阳、河东、岭南六镇,河北道亦有一位两镇节度使名叫谢辞,倘若他能将他收服,岂不恰可成钟氏之掣肘? “至于朝内,兵部亦当有所调度,”方献亭又道,鸷鸟般的眼显出些许锐利,“职方司员外郎一职理应善做安排,臣有意保举尚书左丞宋澹次子宋明真入司顶替。” “宋氏?”卫钦挑挑眉,似颇感意外,“他家不是清流文官么?” “宋二公子有意应开春后的武举,多半能中,”方献亭答,“宋氏一向中立,选他入兵部应最不易引来非议。” 卫钦点点头,暗想这正是一石二鸟之举,既在兵部内埋下一颗棋、限制钟氏自专,又同金陵宋氏走得更近了一步——文官清流官声最盛,且在士林间影响极大,江南一系的官员皆以宋氏为首,与他们亲近终归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他抬手拍拍方献亭的肩膀,神情感慨,道:“幸而还有你在……令孤尚有回旋之地。” 方氏的确是东宫最有力的臂助,如今的晋国公方贺便是耿介高洁之人,当年助睿宗统兵十万讨伐突厥大获全胜,族中子弟伤亡无数亦不易其节,眼下更坚守正统力主削藩、阻遏陛下废嫡立庶,实无愧于颍川方氏清正高贵的门楣。 只是…… “若你今日得闲,不如还是去看看你姐姐……” 卫钦的神情有些晦涩。 “……她近日心绪不佳,已多日不曾出过宜春宫了。” ——这或许就是卫钦对方氏唯一的心结。 方献亭的姐姐方冉君乃是晋国公独女,比方献亭年长两岁,五年前嫁入东宫为太子妃,正合天家与方氏之愿;皇后娘娘为促成这桩婚事十分卖力,婚后也一直将方冉君当作亲生女儿一般疼爱,只是多年来她始终未能怀上身孕,与太子殿下亦是貌合神离。 宫中常有非议,说这位太子妃乃是介怀殿下跟一介掖庭奴婢生的庶长子——那大约是三四年前的事了,某日宫中大宴太子罕见醉酒,意外同个身旁伺候的奴婢春宵一度,哪料对方祖坟冒了青烟、竟是一举怀上了身孕,十月之后更平安产下一个小皇孙。 太子十分为难,毕竟与那董姓奴婢无一丝情谊、一夜荒唐也实属意外,可孩子毕竟是实打实的天家血脉,陛下与皇后都不允其流落在外,遂将幼子养在东宫,而将董氏随意打发去了东都城郊的白鹭台行宫。 这等丑事本就易引人口舌,何况那太子妃的肚子又那般不争气、与殿下成婚五载都没个动静,皇后要她亲自抚养那庶出的小皇孙卫熹她也不愿,终日同天家别着一口气。 方献亭也深知姐姐与殿下之间微妙的关系,此时神情一凝更显出几分冷清——他眼尾的痣实在生得极好,和煦时是枝上阳春,淡漠时却是霜上落雪,此刻谁都知道方世子已有些不快,多的话便不能讲了。 “臣近来军务繁忙,申时便要离宫。”他答。 卫钦听出他不愿,自然也不便再勉强,沉默之后又是一声长叹,摆摆手道:“也罢,那便冬狩之时再见吧……到时你姐姐也终归要去的。” 申时方献亭自建福门离宫时,宋疏妍还一动不动地跪在葳蕤堂上。 打从辰时被万氏当众训斥算起她已在堂上跪了整整四个时辰,其间家中仆役来来往往,人人都瞧见她这个自钱塘来的“嫡出”小姐因不守规矩而被主母罚了跪,审视奚落的目光从四面八方射来,道道都像锋利的冷箭。 崔妈妈和坠儿在她身边陪着,个个都比她先掉眼泪,崔妈妈甚至是一边抹泪一边怨骂,说万氏是个黑心肝的、竟敢如此苛待先夫人留下的嫡女,骂着骂着又变了味、渐渐转成凄苦的哀诉,感叹她家小姐身世坎坷亲情单薄,在外祖家要看舅舅舅母的脸色,回了长安又要受那继母姐姐的苛待。 宋疏妍从始至终未发一言,即便后来瘦弱的身子跪得摇摇欲坠也没掉一滴眼泪,淡漠的眼睛透着凉也透着静,像在想些什么又像什么都没想;万氏还偏让人将那张绘屏搬到了葳蕤堂上,离她跪的地方不过几步远,像是在告诉她这东西无论离得多近最终也不是她的,她看得到却摸不到,合该从此看清自己在这个家里的位置。 酉时前后日头西沉,福安堂那位兴许是估摸着主君要回来了,便打发王妈妈到葳蕤堂上让宋疏妍起来;她已摇摇欲坠,两腿纤细的腿早跪得没了知觉,王妈妈只笑着看她,嘴里说出的话又冷又硬:“主母宅心仁厚、自不舍得伤了四小姐的身子,便请您且回平芜馆去,这几日也莫要四处走动了。” 这是禁足的意思,自不会有人听不出,崔妈妈气得眼睛冒火,恨不得扑上去撕了王妈妈那张可恨的嘴,无奈对方人多势众、俨然是一言不合便要让她家小姐吹亏的模样,最终只好在错身时狠狠送出一声外强中干的“呸”。 宋澹也的确在酉时三刻回了府,后宅的仆役嘴巴严、自不会冒着开罪主母的风险去主君跟前嚼舌头;万氏虽说有恃无恐,但思来想去还是想求一个稳妥,心说与其让那乔氏生的小丫头片子瞅准机会跟她父亲混告状,还不如自己抢个先机早把话说了,于是便主动打发人将主君请到了屋里,把今日的事缝缝补补说了一遍。 “其实我也晓得,疏妍那孩子本性是好的……” 万氏假作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眼睛一直盯着宋澹的反应。 “……只是她自幼不曾养在你我身边,钱塘那又是个商门,自给不了她多好的教养……” 宋澹不说话,年轻时英俊的面容现在瞧着依然儒雅随和,只是沉默时会让人感到几分威严,万氏小心翼翼地继续斟酌着说:“我今日罚她的确重了些,可说到底也是为了她好——她尚未及笄便私收外男的东西、还偏偏是那人人盯着的晋国公世子,若是传扬出去可怎么得了?我宋家的嫡女岂能这般受人非议?” 这句“嫡女”一出宋澹微紧的眉头便缓缓舒开了,万氏心中冷哼,心道他果然还是忘不了那个乔氏,即便对自己这个亲生女儿并没有多少怜爱之意,也会顾念着亡妻的情分给她几分嫡女的脸面。 “方世子么,人品贵重,出身又极好,自然是人人都喜欢的……”万氏心里难受,索性将话说得更明白了些,“可疏浅与他青梅竹马又一向将他放在心上,难道如今妹妹来了反还要教做姐姐的退避三舍不成?” “说的这是什么话!”宋澹一听这话脸便沉了,当即申叱,“这是作践自家女儿!” 万氏也不怕,瞧着反而更加委屈,撒泼道:“横竖你是做父亲的,总要一碗水端平,不能因着怜惜那个一年未见的就让自幼长在身边的受委屈……” 说着竟似要哭。 宋澹不胜其扰,又叹了一口气,一边叫丫头给夫人倒茶一边道:“我哪里会委屈疏浅?她自然是我最疼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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