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他应后便去寻,可惜如今长安残破、要寻个小炉都是十分不易,酒也只能从军中搜罗,都是些又浊又柴的劣酒,可与当初先国公去时亲手烫的长安新丰相去甚远。 方献亭却不在意,寒亭之外落花如许、檐宇之内酒在炉上,于他这不停征战的半生而言已是足够宁静安稳;他是知足的,与四弟同坐时又看向一旁伏在石案上似睡着一样安详的卫铮,想一想,也为他斟了一杯酒。 “三哥欲将他葬在何处?” 方云诲没有饮酒的兴致,看到逆王的尸身更深感不适,有道是入土为安,他们还应早些为他寻个安息之地才是。 “不必葬,”三哥却这样答,目光只落在酒杯中那轮浑浊的月亮上,“即便入殓金陵也会着人再将他的尸骨挖出来,何必还要再扰他两次?” 方云诲:“……” ……的确。 如今那位小天子早有言在先,称若擒逆王必千刀万剐挫骨扬灰以泄心头之愤,天下百姓自也都恨透了他,不会容他就这么安安静静死去。 掘坟鞭尸……是极有可能的。 他默了默、终于仰头饮尽一杯酒,扭头再看向三哥时胆子便大了些,低声说:“三哥倒像是有些体恤他。” 顿一顿,又补:“今日钟曷死前说是他放走了你……难道就是因为这个么?” 声音那么轻,可其中的意义却又那么重——周周折折绕了一大圈,原来还是……心存怀疑。 他并不愿如此,何况兄长是一国辅臣一族主君、根本容不得人怀疑——可是许多事是解释不通的,譬如他此番强行将太后送出金陵又不许姜潮娄风率神略军驰援,分明是对战事有所保留、并未倾尽全力,而拿下长安后他又打算如何回朝?坊间对他和太后关系的议论已然甚嚣尘上,以颍川之力护着那个女子便无异于是在天下人前认罪,朝廷又如何能容得下一个公然背叛皇权羞辱宗室的强臣! 除非……他根本不曾想过要回去。 钟曷今日在城楼上叫嚣、其中固然有动摇三军军心之用意,可他那时神情惊恐又似大悲,却也着实不像在做戏——他说三哥有拥兵自重独占长安之心,这话究竟有几分可信?他自不愿怀疑自己平生最敬爱的兄长,可…… ……可他对逆王的态度却分明有所不同。 他并不恨他,抑或是说对他的怜悯远多于憎恶,可他卫铮分明正是如今天下离乱的祸首,三哥身为颍川方氏一族之主、普天之下最受战乱之害的人,缘何竟会对他心无怨尤?还有钟曷临死前最后说的,“十年前在上枭谷也是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世上无人细究过三哥当年从西北生还的因由,只当是天佑大周神明垂怜、这才让护国之将再归东都,可鬼神之说未免虚妄、仔细想想若无人从中接应三哥又岂能从那等凶恶之境独自脱险? ——而若是因得卫铮相助那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三哥音讯全无的那半载中必然发生了很多事,最大的可能便是卫铮避人耳目暗中救了他,三哥由此对逆王心生感念、故而眼下才难对他生出恨意——除此之外呢?他们是否还达成过其他密约?三哥手中握着卫铮十年前背叛钟曷和突厥人的证据,或许正是以此为要挟才逼得对方同他合作,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卫铮看不到好处怎会轻易打开长安城门?三哥许了他什么?日后与他一同割据长安称皇称帝? 他不敢再想下去了,越想便越毛骨悚然不寒而栗——颍川方氏世代忠良,从无一人对朝廷生过背叛之心,可三哥已经染指了先帝的皇后,即便他们此前确曾有过一段情背叛也是不争的事实!三哥跟伯父不一样……或许他对大周的心早就已经变了。 ……那他呢? 他该怎么办? 其他成百上千存活于世的方氏族人该怎么办? 一族声望一落千丈,他们的功业已逐渐被人遗忘,更可怕的是越来越多的脏水被泼在颍川身上,再这样下去方氏甚至会先大周一步崩溃灭亡!而他最恐惧的却是自己心底不由自主对三哥产生的疏离和怀疑……他是他的弟弟、是他血脉相连的亲人,连他都因诸般种种生出这许多想法,那今日在长安城下听得钟曷叫嚣的三军呢?那大江南北被流言蜚语裹挟煽动的天下百姓呢? ……他们又会怎么想? 他的手心一片冰凉,即便是军中最烈的热酒也无法暖回他的心,深入骨髓的恐惧令他如坠冰窟,从没有哪一刻他那么迫切地希望三哥可以事无巨细与他促膝长谈,哪怕只是认认真真地看着他的眼睛对他说一声“不是这样”。 可—— “你猜得不错。” 三哥淡淡开了口,纷飞的花瓣飘落在他肩头、正似那时作答的语气一般轻飘。 “当初在上枭谷确是殿下救了我,此事钟曷并不知晓,否则他也无法在长安活到如今。” “殿下一身傲骨、自不甘为胡虏驱策,这些年也多受钟曷操纵羞丨辱,早有归降我朝之心——我曾许他一个承诺,若他此番肯为我军打开长安城门,他日必在金陵保他性命。” 平淡的语气毫无起伏,仿佛不知道自己说的话是如何惊天动地,方云诲的脸已经白了,看着三哥的眼神都有些打颤,问:“……三哥同逆王早有往来?为何、为何却从未让我等知晓?” “太清年间战事激烈,天下皆恨逆王入骨,我若说出真相一来有损三军士气、二来更伤方氏之名,有百害而无一利。” 方献亭答得很快,手下章法犹在、甚至还平静地又为自己添了一杯酒。 “那今日呢?” 方云诲连声音都开始颤抖了,惊觉长安二月竟是凄寒至此。 “你既同他早有预谋,今日又为何不救他?难道你想不到钟曷狗急跳墙会杀自己的外甥?” “我为何要救他?” 三哥却竟反问起来,微微皱起的眉头仿佛在申斥他的幼稚和荒谬。 “他知晓我所有的秘密,我若救他岂非引火烧身自掘坟墓?即便今日钟曷不动手我也会动手杀了他,卫铮有罪于社稷是不争的事实,他本来就该死—— “三哥!” 方云诲听不下去了、终于重重一拍桌案愤而起身,看向兄长的目光那么陌生又那么失望,一颗心痛得仿佛在被千万只虫蚁啃咬。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几乎是崩溃地大喊。 “逆王确然有罪,可问讯裁夺之权却都该归于朝廷!三哥当年既受卫铮救命之恩,不说投之以桃报之以李、至少也该让他死得干净死得明白!” “借刀杀人行若鼠辈,素为我族之人所不齿!钟曷今日在城楼上说三哥‘不过如此’……难道你竟果真变成如此卑劣狡诈之人了么!” ……他终于还是将这些质问说出了口。 有些秘密压在心底良久,譬如两镇节度使谢辞自幽州寄给三哥的书信他曾在无意间看过,其中多有诸如“另立新天”、“附骥攀鳞”的大逆之言,可三哥并没有生气、甚至还将守护东都的重责交予对方,难道他二人之间也早有勾结、时机一到便要东西合力叛出朝廷? “‘卑劣狡诈’……” 兄长却仍是笑了,面对他如此的声嘶力竭心绪难平、竟依旧能做到云淡风轻泰然处之,重复“卑劣狡诈”四字时语气薄有讽刺,也不知是在嘲弄他还是嘲弄自己。 “孜行……你可知钟曷此番作乱是因为什么?” “他与金陵串通时日更早,卫弼已不知收到多少封来自长安的密函——怎么,他们要杀我,难道我便不能反抗么?” 说到此处他眉眼陡然一厉、威压之感随之磅礴,那时方云诲只能感到兄长言语间的戾气、却竟那般容易便错失了他遮蔽之下迂回无声的哀伤叹息。 “我一生皆为社稷奔走,可最终得到了什么?” “天子忌惮强臣在侧,群臣又恐我族擅专,这场战事本非天灾而是人祸!——钟曷和突厥人都是金陵借来杀我的刀,待我在长安城下同他们斗得两败俱伤、所谓的清剿之军便要来了!” “你说我变了?” “不错……我的确变了。” “再不变便要身死人手为天下笑、再不变便要坐视我族大厦倾覆灰飞烟灭!” “你以为坊间议论是如何步步走到今日的?那些流言蜚语若无有心之人引导岂能一夜之间传遍天下!我族代代为君尽忠为国死义、马革裹尸从无怨言!可他们却唯独只要我方之一姓为这命在旦夕救无可救的社稷陪葬!” 句句质问字字痛切,原来他从来都对那些龌龊的诡斗心知肚明,方云诲却仿佛突然坠进了一片陌生的天地,失去冷静的三哥狠戾得令他不敢相认,而那个突然被揭破真相的世界又残忍得令他无法正视。 “而我也确有自己的私心……” 三哥的声音渐渐又低下去了,零落的琼英停留在他的指尖,那一刻他眼中似乎既有纯粹的向往又有晦暗的野望。 “她原本就是我的,只差一步便要成为我的妻子……先帝生时从未拥有过她,如今死了又凭什么再将她夺走?” “还有长安……” “大周已经失去它十年了,谁说中原之地便一定要姓卫?” “它也可以是我的!是方氏的!是每一个真真正正为这天下流血牺牲的人的!” “我何苦再作茧自缚为金陵卖命?——孜行,一步之遥……” “难道我族……便不能做这天下共主么?” ……长安的夜啊。 那么宁静又那么萧索,悄无声息地见证了多少王朝更迭日升月落?如此寒冷的二月年年岁岁都能重见,而过去那些曾在这样的二月里一同醉酒当歌的人们……又该到哪里去寻呢? “……三哥是当真这样想么?” 漫长到不可思议的沉默里,方云诲终于艰难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么喑哑又低弱,便似千钧巨石之下一棵濒死的衰草。 “你以为只要今日占了长安,天下百姓便能奉你为君?” “我族护了大周三百年,整整三百年……难道护的便只是那个龙椅之上的卫姓皇族?” “伯父早就说过……我们护的是天下人……朝可为社稷而生、夕可为万民而死……” “你说是那些心怀不轨之徒在背后煽风点火让百姓怨恨方氏、欲令我族为大周陪葬……可难道这就是全部么?” “难道三哥你就从来没有做错?” “是,宋四小姐过去的确就要成为你的妻子,可你们毕竟不是名正言顺——命运作弄有缘无份,她的确就是成了先帝的皇后!你与她偷丨情便是不忠不臣,难道如今这天下的非议不是你与她当受的么?”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不再像方才一样畏缩胆怯,有些道理天经地义毋庸置疑、原本就端端正正摆在那里,并非是谁疾言厉色巧言争辩几句便能指鹿为马颠倒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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