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错了!错在忘了自己是谁!” “伯父当初不惜舍掉性命也要守护的太平如今就这般轻易被你放弃了!” “占据长安岂是易事?” “金陵会一次又一次发兵征讨!百姓会一次又一次揭竿起义!” “……到时你要怎么办?” “将他们全都杀了?” “杀了过去我族先祖宁死也要庇佑的苍生万民?” 他几乎就要落泪了,彼时望向兄长的目光实是又急又痛。 “三哥,你醒醒吧——” “方氏不愿称皇也无力称皇!世上无人会将一介图谋私欲的叛臣视作自己的君主!” “国家已经折腾不起了……难道三哥还要一意孤行再冒天下之大不韪?” “便是退一万步,即便朝廷果真不念旧情要对方氏赶尽杀绝、我族便要牵累无辜再掀大战么?我不信便没有其他方法解这死局!事在人为——再向前走总还能看到转机——” “三哥——” ……他的眼睛多亮啊。 即便也曾历经战火,即便也曾亲眼目睹许多人世间的坎坷周折,却依旧有隐隐的光亮在眼底烧着,与他这业已心死之人大为不同。 ——他记得自己少时也是这样。 令和盛世不夜之天,仿佛任何人的任何抱负都能轻易实现,他便跟在父亲身后亦步亦趋,以为日后所见的一切只会越来越好;后来剧变忽生父亲长逝,许多他过去笃定不会改变的东西都在一日之内化为泡影,即便如此他之所信也不曾动摇,以为只要自己竭尽全力便终有一日能亲眼得见柳暗花明。 可…… ……不是这样的。 他已无力再同旁人申述,更不在乎后世之人如何评说功过,今夜之后尘埃落定、许多是非其实也就不必争了——他只是有些羡慕弟弟眼中那久违的亮意,绝路之上哪怕一点微薄的希望也能支撑人继续向前走,他愿意为了这一抹亮付出很多东西。 ——譬如他的声名。 也譬如……他的生命。 “你要记得今日所说的话……” 他终于再次开了口,在那么多尖锐苛刻的指责之后,在那么多痛彻心扉的失望之后,方云诲就在那一刻感觉到三哥的神情变了,原来什么凶戾失控都是假象,他分明还像以前一样……是他沉静包容的兄长。 “即便往后有很多事都改变了……也不要忘记。” 寒风乍起,那个短暂安宁的夜晚也终于被再次掀起了波澜,黑夜那头依稀再次亮起了长龙般的火光,由远及近的厮杀声更像从天而降的噩耗将虚妄的美梦砸得粉碎。 “君侯——君侯——” “有敌军——敌军来了——” “不——是阴平王——” “他……正在攻城!” 惊惶的传令不绝于耳,那时的方献亭眼中却只看着自己的弟弟;方云诲冷汗涔涔面色惨白,终于还是忍不住失措地唤了一声“三哥”,对方已将自己腰间长剑轻轻解下,刀锋出鞘时那一瞬的寒光竟也莫名显得温柔不舍了。 “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 他像是在喃喃自语,又像是立身在回忆里将最后一点珍贵的东西转交给他。 “不要回头看,也不必向外求……你有你自己要走的路,每多在这条路上向前行一步、这世上便会多许多人因这一步而受益……” “所以要记得往前走……” “勿计得失勿量利弊……一直往前走。” 浓烈的酒香在亭内飘荡,即便是最劣等的浊酒也同十年前一般香醇,也许所谓宿命轮回就是这般粗糙又精巧,他曾将先父遗训视作世上最苛刻残忍的教导,可多年后的自己却又偏偏在同样的地方将同样的话语说给最后一个留在自己身边的亲人听。 ……孜行。 我自问这一生劳碌已可算是殚诚毕虑,唯一的私心便是被你称作“先帝皇后”的那个女子……她实在不曾有过什么舒心的日子,在我眼中更是这世上最无辜可怜的人,我曾一度在她身上看到我自己,可又无论如何都不愿她有与我一样的结局。 你说得对……我错了,如今的一切都是我理应承担的罪罚,唯一不能确信的只是你口中所言的那个“转机”——太清以来我日夜寻觅十数年之久、至今不单未能窥见踪迹反而还日益与之相隔万里……我想这应当是我太愚钝无能的缘故,倘若往后你和兄长找到了、还盼能在家祭之时再同我多一句言语。 而即便是如此卑劣不堪一无是处的我,在这最后的时刻也还是可以留给你和家族一点微薄的东西—— 方云诲愣愣地,看着三哥在清白朗润的月色下将方才解下的长剑递到自己手上,那时长安之外的厮杀声已然震耳欲聋,而他含笑望向他的目光却还像少时一般宁静和煦。 “孜行……” “——杀了我。”
第175章 颍川侯欲叛朝廷而为族人所杀的消息传到颍川时, 中原的梅花还没有谢尽。 那是二月末,江北春寒犹未歇,有时到夜里会飘起冷雨, 方氏旧宅的仆役们常感到忧心,都知那位新至府中小住的女子身子贵重、是半点磕碰也经不起的。 “宋小姐当心些, 可不要吹风受了寒……” 她们都称她为“宋小姐”, 尽管其中一多半都知晓她就是如今天下人口中“秽乱宫闱”、“祸国殃民”的大周太后,可既没有人提、她便也不必自己上赶着讨没趣,于是同样过上了装聋作哑的日子,跟谁都是相安无事。 ——颍川是很美的。 十年之前匆匆一顾、记忆中的一切都是不清不楚, 如今才知这里也有极好的山色, 嶙峋险峻不似江南温软、沉默的峰岭总有令人望而却步的孤高;府宅之内十分单调, 大约也是那人太久不曾回来的缘故,什么娇贵美丽的花都没种, 每日清晨推开窗子、映入眼帘的只有一片硬朗的苍绿。 ……可她很喜欢那里。 不必再穿那过分沉重的凤袍衮冕, 也不必再戴那过分繁琐的首饰钗镮,没有人会在见到她时三跪九叩山呼千岁,她也不必再假作威严同人虚与委蛇百般周旋——她只是她, 一个因有身孕而终日素面的女子,想静时可以一整日不言语, 孤寂时又可以同些性子活泼的婢儿闲话, 倘若压不住思念还可以肆无忌惮地同府中老人打听有关那个男子的旧事——在这里人人都知道他是她的,她也不必再小心翼翼费力掩饰了。 或许是因一切都太圆满,就连腹中的孩子也不忍心来闹她——他很乖巧,每日几乎都没什么动静, 她听闻其他女子孕时都要寝不安席食不下咽、便以为自己也要吃些苦头,可实际却没有, 就像没有身子般一切如常。 “夫人只是气血略虚,多服用些养身的补药即可。” 日日来听脉看诊的大夫都这么说,她不疑有他、每日都按部就班去喝那些苦得难以入口的汤药,一颗心全然扑在这个素昧谋面的孩子身上,想象他会生成什么模样、会更像那人还是自己,于是也没察觉那些大夫来去时各自微妙的神情,不知自己在旁人眼中是何等可怜的。 ——唯一的一桩忧虑却是濯缨。 它自幼便不曾同方献亭分离,如今知晓他已去征战、便觉得自己是被弃了,听仆役说它日日都在厩中悲鸣、不喝水也不吃东西,像是铁了心要将自己饿死。 她很不忍,也常常去看它,神驹果然通灵、在那人离去后只肯同她亲近,若是旁人靠到近前它总要凶狠桀骜地挣扎踢扭、可若见来者是她便会温驯地半低下头容她抚摸,也会勉强吃几口她给它的食物。 她很欢喜又觉得酸辛,偶尔也会牵着它一同到山上去走走,它有时会蹭她的手臂示意她上背,她却因担忧伤到孩子而总是拒绝,次数多了它便不再要求,过去似黑曜石一般明亮有神的眼也越发黯淡下去了。 “他没有弃了你,只是不想你受伤……” 她和它一起坐在平缓的山丘上,像劝慰友人般同它交谈。 “若你一直这样不吃不喝,等他回来见了定然也要伤心的。” 它一直看着她,只在她停顿时扭头看向远方,悲伤的嘶鸣在料峭的寒风中飘散,大约也只有在听人提及主人时才会显出这样的波动——后来渐渐也就平静下去了、像是终于认了命,它开始接受自己不能再随他远去征战的事实,转而同她一样无奈地等待起来离人归家。 直到那一天……噩耗传来。 她其实早已习惯听到不好的消息,毕竟打从嫁入宫门的那刻起耳边便从未停止过凶讯——开初的端倪无非都是一样,身边的人小心翼翼回避她的视线、望向她的目光又都隐隐带着怜悯,时至今日她已不知自己还有什么值得可怜,心无端被狠狠开了一个大洞、却竟全然无法感到一丝疼痛。 “……怎么?” “又出事了么?” 那个“又”字苦得让人鼻酸,偏她问时眼中还有稀薄的笑意,或许那时她已知道答案是什么,只是在等那最后定音的一锤罢了。 “不——这不可能——” 比她先崩溃的却是娄风,这位将军弃了在金陵的官爵一路护她至颍川、一月来几乎都不曾在她眼前出现过,那日却闹出极大的动静引得人人侧目,想来也是先她一步接到了长安的消息。 “君侯不可能会死——” “孜行是他的弟弟!如何会亲手杀了自己的兄长——” ……“死”。 “杀”。 这些字眼她都很熟悉,大乱的世道谁生谁死都不稀奇,她只是忽而有些混沌、竟想不起对方口中的“君侯”究竟是谁,至于什么“亲手杀了自己的兄长”……也都是含糊荒诞的天方夜谭罢了。 “我要去长安寻他们——” “亲口去同方四问个明白!” 他像已失了章法、转身便阔步向门外冲去,府中仆役都拦不住这位高大魁梧的将军、当时皆四散喏喏不知所措。 ……幸而姜潮正在此时来了。 他是千机府总司,这些日子不在颍川始终领兵在外平定民乱,今日大费周章专程来此大约也是听到了西边的风声,只是神色并不匆忙惊惶,倒像是……有些已然沉淀许久的悲伤。 “元景……” “……不要去。” 那声叹息意义颇丰,落在宋疏妍耳中也是曲折的晦涩,有些声音压在她的喉咙里发不出来,仿佛有人重重掐住她的脖颈、又将她的头狠狠按进了水里。 “为什么——” “你为什么要拦我?” “他们说君侯要据长安而自立——他们说他与逆王早有勾结——” “难道你相信了?” “还是你早就知道这是一个局!” 她该庆幸那时还有一个人能替她说话,娄风质问出口的每一个字都是她在心底尖声呐喊的,姜潮则已然用力压住对方的双肩,依稀也像压住了她未遂的疯狂和失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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