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真应了一声,浑然不知这声配合的“四妹妹”在那两人心底各自激起了怎样的涟漪,只顾自答:“昨日没好好陪她,今日须得补上……” 顿一顿,又试探着问:“……三哥要同去么?” 方献亭挑了挑眉,看宋疏妍微微蹙着眉头、摆明是不愿意的,于是就婉拒:“不了,我今日……另还有些事要处理。” 宋疏妍闻言长舒了一口气,又悄悄跟他对视一眼,随后扭头跟她二哥说:“不然我们也改日吧……坠儿受了伤还留在府里,我也有些挂念她。” 这当然是推辞的借口,实际今日她只想单独同方献亭在一起、可不想哥哥跟在左右,宋明真则照旧是妹妹说什么他信什么,听言只叹:“你们二人说是主仆,其实我看同姐妹也没什么两样——那丫头该是被你宠坏了,昨日我送她去医馆她看上去竟对我还颇有些不满……” 一边摇头一边半揽着宋疏妍送她回家,浑然不觉妹妹登车前一路频频回头张望、更不知他三哥在他离开乔府后便紧接着上了门,明明也不是多高明的骗术,却愣是将他在鼓里蒙得严严实实。 宋疏妍却来不及为自己的机灵自得,只恐方献亭会有什么不悦,站在乔府外小心看着对方的脸色,真是前所未有的心虚忐忑;方献亭默然叹了一口气,看看她又看看打从乔府里偷偷探出头来的门房,问:“我们就在这里说话?” 她这才回过神、也意识到这样不妥,半低下头自己想了想,说:“还、还是换个地方吧……” 钱塘水乡亦有山色,石函与大江之间便有一山名玉皇,葱绿绵延湖山空阔,确是难得的好气象;如今正值仲春,山南一侧多有游人踏青,山阴处则清静许多,因气候寒凉而花色略少,却也难得不显得寂寞。 宋疏妍与方献亭一同身处满目青绿之中,他牵着濯缨就走在她身侧,那一刻她忽而意识到眼前所见便是所谓“春山”,一时心境朗霁如见柳暗花明,神情也跟着变得更加柔和了。 “瞒过你哥哥就这么高兴?” 他瞧见她在笑便随口问了一句,可惜却会错了意,也或许不只是会错,而是有心在问她的罪;她一时也拿不准他是不是生气了,眼下就一边走一边小心翼翼地抬头瞧他,嘴上嗫嚅:“不是……” “我其实也不是有心要瞒……”她有些不好意思,“就是今天一抬头正好遇上了,他忽然问起我有点慌……” 她看上去的确十分歉疚,他也无心欺负一个小女孩儿,当时便摇头笑了笑,问:“那往后呢?还瞒着么?” “自是不瞒了,”她赶紧说,“下回,下回我一定跟我二哥哥说明白……” 他应了一声未置可否,想了想又问:“子邱好像觉得你有些怕我?” 怕? 她也想了想,嘴角忽然微微一翘,看看他又看看温驯地走在他身边的濯缨,说:“那也确实有一点……当初在骊山,三哥不还想要杀了我来着?” 这番往事属实是回忆得令人猝不及防,方献亭一愣,眼睁睁看着两人间形势颠倒——原本他很占理的,现在却是十足理亏了。 “哪有此事……”他如她所料地咳嗽了两声,“我并未……” 宋疏妍却已崩不住笑了,少女的笑声宛如银铃,莺雀啁啾也不比她更惹人怜爱,方献亭的心被磨得特别软,一时竟感到自己对她无计可施。 “当时是出了一些意外,也与我的家人相干,”他认真起来,语气渐渐显得诚恳,“如果真的吓着你了……我很抱歉。” 其实她哪会怪他呢? 那时他们不过只是仅有几面之缘的两姓旁人,他能救她的命已经令她十分感激,如今想来自己畏惧的也不是他的冷厉,只是彼时两人间天堑一般的距离罢了。 她摇一摇头,再看向他时心底迂回的感情就变得更复杂了些,她的眼神和声音一样温吞缠绵,说:“其实也没什么……还是你的马更吓人。” 这话就带一点撒娇的味道了,方献亭忍了忍没忍住,还是伸手以手背碰了碰她微热的脸颊,一时间两人都是心神摇晃,隐隐的情热又在无声间升腾起来。 他收回了手,暗地里也惊异于自己怎么竟会表现得这般失礼孟浪,下一刻也要掩饰尴尬,就说:“其实它也颇为温驯——你要上去试试么?” 这话濯缨却像是听懂了,扭过头来对宋疏妍打了一个高傲的鼻响,接着又更高傲地拗回头去不看她;她见状都被气笑了,轻轻哼了一声也跟着摇头,说:“还是不了,我可得罪不起人家……” 顿一顿眼睛又一转,继续小声说怪话:“而且要说温驯,我看它也远比不上三哥当初在猎场亲自为我三姐姐从宫厩里挑的那匹……” 这话又说得方献亭哑然,初时还不解其意,后来仔细想了半晌才勉强忆起一点当初的微末,一时难免感叹女子心思细腻曲折,竟是如此爱翻旧账。 “当初那是碍于你家长辈的情面……” 他叹息连连,一边无奈一边又觉得她说酸话的模样可爱,过片刻又叹:“怎么单只记得我的坏处,好处就不记得了?” “好处?” 她心里其实很快乐的,可表面上却非要装出一副不高兴的样子,大概一个人要学得内敛懂事总是十分不易、可要学会撒娇粘人却是万般简单,只要感觉到自己是真心被人宠爱的、一眨眼的功夫就会染上许多娇蛮任性的恶习。 “三哥有什么好处?” 他也知道她是在闹小脾气,不知何故心里却越发喜欢了,他爱看她眉眼明亮的样子,只盼望她在自己身边能永远这样欢喜开怀。 “当初在商州官道上我还曾为四小姐抬过车辕,”他无奈地摇头,“这也算不上是好处?” 这回却终于轮到她愣住了,柔美的杏目微微睁大,惊异的神色可半点做不得假,看着他话都说不甚利落:“你,你怎么……” 他只笑着看她不说话,她却还神思混沌一头雾水,想了半晌又问:“你怎会知道那是我……” “我见过你身边的仆役,”他提醒她,看着她惊讶的样子眉眼变得愈发温柔,“……也记得你的声音。” 啊…… 她怎么竟忘了,他是少年成名的名门武将,目力与耳力皆远胜于常人,她尚且能因为他的声音而在雅言堂上一眼认出他,他又怎会认不出她呢? 千思万绪一时涌上心头,原来她所以为的一厢情愿从来就不是真的,她忽感到几分慌乱,又问他:“那、那你为何……” “为何从没跟你提过?” 他挑挑眉,又对她淡淡一笑。 “荒山野岭与外男有所往来,无论具体情节如何说出去都难免伤及你的名节……何况我看你亦不曾提起,以为也是有意避嫌。” 宋疏妍又无话可说了,一来感慨际遇的玄妙,二来又折服于他的体恤与柔情,或许真正襟怀坦白的男子就是这般,会为一个萍水相逢之人停住脚步手沾污泥,事后再遇又绝不会挟恩自重处处声张。 她看着他久久回不过神,心底翻涌的爱意渐渐热烈得让人难以招架,他却已回过头又紧了紧濯缨的缰绳,再折身看向她时眼中的笑意就更多了几分,哄道:“上去试试吧——我陪着你,不会有事的。”
第61章 ……他的确将她保护得很好。 一手为她牢牢牵着缰绳不让濯缨踱步作怪, 另一手又轻轻牵着她扶她上马,他掌心温热又干燥、她却微微出汗了,坐上马背时人已再次红了脸, 她才知道原来自己是这么容易害羞的。 “没事,”他以为她在害怕, 又温声安慰, “我给你牵着。” 她知道没事,仔细想想打从相识以来她已与他同历了两次生死,每次他都把她护得很好,让她以为只要有他在便万事大吉;但她如今已渐渐学会了撒娇, 此刻濯缨不停烦躁地甩尾亦多少令她感到一些不安, 就小声跟他抱怨:“……它脾气也太坏了。” 这像在告状, 惹人怜爱的语气令他听得莞尔,此刻一边安抚濯缨一边牵着它往前走, 回答她的语气也带着笑:“是有些坏, 子邱还曾被它摔下过背。” 宋疏妍闻言眨了眨眼、这回是真有些怕了,养在深闺的贵女怎比得宋二公子那样习武的男子?这要是也被摔下来,那可就…… “我, 我要不还是下来吧……”她脸色苍白了些,声音也更轻了, “这未免太……” 话刚出口她就听到他笑了, 低低的声音令人心头微颤,下一刻骏马嘶鸣风声一紧、他已翻身上了马,右手仍稳稳持缰,左手则柔柔圈住了她的腰, 温热的气息就在耳侧,问她:“这样也怕?” 她:“……” 其实这不是他头回像这样圈着她, 一年多前在骊山就曾有过的,只是彼时两人之间形势紧张、她一心以为他要杀她,自然一路提心吊胆未有旖思;如今彼此情定却感到分外不同,爱人的怀抱就在身后,她第一次真正感到自己是在被他拥抱着。 他原本的确没有什么坏心思,只是一问之后她沉默不语、从身后看脸颊与耳垂又都越发泛起引人采撷的粉红,少女柔软的身子就那般毫不设防地停留在他怀里,实在让人难免……心猿意马。 他又不由咳嗽起来了,搂在她腰间的手微微松开,转而说:“下、下去也好……” ……竟也稀罕地打了个结巴。 她却还是不说话,只慢慢回头看了他一眼,美丽的杏目像蒙了一层湿漉漉的雾气,藏在眼底的依恋令人心动难平;下一刻她又把目光收回去了,脸颊上的嫣红更加浓艳,身子微微向后,却是当真…… ……靠在了他怀里。 那一刻他呼吸都乱了,她的侧脸贴着他的胸膛、听到他的心跳也正变得杂乱无章,情热躁动的同时她又感到更深的甜蜜,原来这个人给她的一切都是圆满无缺的,令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再贪求什么。 他也不会再问了,原要撤开的左手重新更紧地搂住她,低头细看去才发觉她今日发间别的正是他昨日赠的白玉梳,那一时实在很想吻她,可惜高门豪族经年的教养又实在令他无法如此慢待自己未来应要明媒正娶的妻子,于是她只感到自己腰间那只手反复松开又收紧,耳后似有若无的气息亦变得越来越热。 ……她的骨头都化了。 其实并非不会骑马、濯缨的脾气也并非全然像她跟他抱怨的一样坏,可那天在马上她还是一直靠在他怀里,自己不用一点力、像是非要他紧紧搂着才能坐得稳。 下马的时候也要他抱,两手柔柔环住男子的肩颈,她在沉默中对他撒娇使性;他也不是全然无过,明明都把人抱下马了却还迟迟不肯放手,盈盈暗香令他沉迷,于是只将爱人搂得越来越紧。 濯缨百无聊赖地自去远处吃草,他二人则久久同坐于树下默然依偎——节制的靠近令人食髓知味,有一刻宋疏妍甚至想,要是能一辈子都待在这个人身边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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