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想什么?” 他轻声问她,山间偶然拂过的微风也不比那声音温柔,春日缱绻的暮色果然比冬日凛冽的寒夜更令人心仪。 她软绵绵靠在他肩头,感觉连指尖都是酥麻的,自己抬手也觉得费力,却还是忍不住想去触碰他近在眼前的左手——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变得如此亲密,一年多前那样遥不可及的一个人,此刻竟也似乎可以任由她接近了。 “在看你的手……” 她胡乱回答,声音跟思绪一样含糊。 他听后好像笑了一下,接着轻轻把她的手拢进掌心,问:“怎么?” 她感到额间微微的热,一时也分辨不清那只是他的气息还是一个似是而非的吻,悸动间手指越发的麻,只好强作镇定搞些其他的小把戏,譬如悄悄伸开手跟他比大小,男子的手比她长出几乎两个指节。 他又笑了,大概也觉得她孩子气,由她摆弄一会儿后又重新把她的小手包裹住,微微调整一下上身的动作,他告诉她:“……最好不要这样。” 她尚不知晓男子已然动情,当时听了这话却是未明所以,但像这样被他牵着还是感到万分熨帖,于是只轻轻在他怀里蹭了一下,顺着他的意思安静了好一会儿。 “我会相一点手卦……” 片刻后又开了口,她在他身边时似乎已渐渐变得比平素活泼。 “……也给你看看好不好?” 他挑了挑眉,像是有几分感兴趣:“手卦?” 她点点头,弯起眼睛笑的模样显出一点得意,在他怀里坐直一些,伸出自己的小手对他比划:“手分八卦十二宫,八卦指向外物,十二宫则在六亲变化,此外指长、手温、形色、三才纹理皆有说法,讲究可是不少……” 她说得煞有介事颇为认真,他却只记得她那时的模样有多么惹人怜爱——诚然她过去就美得令人难忘、柳亸花娇如捧心西子,可其实他还是更喜欢她此刻这般眉眼明亮的模样,开怀又恬静,令他也跟着感到几分难得的愉悦和轻松。 “哦……”他配合地点头,“是么?” 她却觉得自己是被应付了、多少有些不满,抿抿嘴看着他又不太服气,遂再抬起自己的右手同他分辩:“我真的会一些……” “你看——我巨指细弱、食指微曲,便是所谓乾坎双低,这种手卦的人泰半皆与父母缘浅,是以我生母早亡,与父亲也……” 她本是要为自己的本事正名,孰料说到这里却忽感几分不妥,毕竟两人原本都是舒怀,说起这些却是有些坏了气氛。 她于是讷讷住口不再往下说了,他却已然明了她的心思,虽并不完全知晓她幼时的遭际,却也不难想象她这一路的艰难——一年前区区一张绘屏尚不能留于她手,一年后于女子最重的婚嫁之事又险被继母草草打发,想来宋氏后宅也就同其他他所熟知的豪族高门一般,表面一派风平浪静,内里却总难免暗潮汹涌。 他心中泛起一阵疼,下一刻她便感到自己被拥得更紧了些,男子的怀抱宽厚又温暖,令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安稳与慰藉。 “婚嫁呢?”她听到他问,“日后夫婿如何?” 这一问却把她哄笑了,虽心知他这话意在宽慰、可心中的甜蜜却还是一下漫出来,抬头看他时她美丽的眼睛弯得像月初的小月牙,接着认认真真低头再看一遍自己的手,正色答:“手掌柔软,无名之指下端饱满,大约……是会嫁得很好的。” 他于是也笑了,右眼眼尾处的小痣多情得不像话,凝视她的眉眼也分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深邃,此后她终于得到了一个确凿的吻——轻柔地,珍惜地……落在她的眉心。 “疏妍……”他正在此时低声与她耳语,“……我一定会待你很好。” 他是出身将门的武官,大抵总不会同那些经纶满腹的文臣一般言辞精巧,甚至那宣州汪叙都会写一手漂亮的艳词讨女子欢心,轮到他却只有一句“会待你很好”;可他叫了一声她的名字,那么慎重又柔情、那么节制又恳切,让她甚至感到自己已并非外祖母口中所说的“浮萍草芥”——她是有根的,会生在一个人怀里,从此与他不辞辛苦缠绵悱恻纠缠一生。 她就被这么几个字轻易招下了泪,明明是许久许久不曾哭过的人、在他面前却偏偏变得多愁善感;他好像也有些慌了,看着她渐渐变红的眼眶口讷无言,下一刻她便伸手紧紧抱住了他,什么贵女的矜持体面都扔了个干干净净,原来她竟果真已对他钟情到这个地步了。 “三哥……” 她哽咽着叫他,连这时的语气都显得小心翼翼,也许她真的没有怎么被好好疼爱过,所以总是过分淡泊懂事——外祖母是顾惜她的,可她却终究算不上是乔家人,二哥哥也是照顾她的,可在父亲与继母面前也难免力有不逮,她必须一直小心谨慎,仔细衡量计算自己腾挪的分寸,即便此刻也怕自己表现得太麻烦惹他厌弃、从此又要眼睁睁看着对方离自己而去。 他并不知晓她那时心中的曲折,却不妨碍他对怀中的少女生出愈发强烈的恻隐与疼惜;他一手继续紧紧圈着她,另一手则轻轻拍着她单薄的后背,两人在沉默中彼此依偎,过了很久她紧绷的身子才慢慢松弛下来,只是人依然在他怀里躲着、半晌不肯抬头。 他是有点无奈了,又低头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这次她好像瑟缩了一下、耳垂又在悄悄变红;他怜爱地轻轻伸手捏了一下,又问她:“方才不是说要帮我看么?……现在不看了?”
第62章 她一听这个有些来了精神, 但如果立刻恢复如初显然又会伤及颜面,于是只好一边若无其事地自己擦擦眼睛一边慢吞吞地从男子怀里出来,接着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他一眼, 说:“要看的……” ……实在可爱。 他的手指又在她耳垂上流连一阵,随后才把自己的右手伸到她眼前, 她推一推他, 说:“男子要看左手的。” 他就又顺着她换了手。 她好像很高兴、又坐直了一些,一手托着他的手背、一手轻轻从他掌心抚过,武将的手多执刀剑、自不会同她这样的闺阁女儿一般白皙细嫩,到处都生了厚厚的茧, 显得粗粝又硬朗。 她看得仔细, 见他指尖细长、骨节清晰, 掌心纹却十分浅淡,间有断掌纹, 便如尖刀将千丝万缕一一斩断, 既往后事皆如梦幻泡影。 这是……父母皆丧且灾殃不断之相…… “如何?” 怔愣之际却忽而听到他问,语气清清淡淡,恰如雪风过耳。 她抿了抿嘴, 手心已有些凉了,又端详了一会儿才谨慎地答:“手生通天纹, 垂贯天地经纬, 自是极好的卦……” 这也是实话——他掌心的确生了一条极深的权纹,自近腕处笔直地贯穿横纹直通将指之根,便主其人手眼通天,他日必翻云覆雨大权在握。 只是…… “便没有什么不好的么?”他又开了口, 看向她的眼中一片了然,“譬如父母……” 这便是她无力掩饰的了——毕竟他的父亲已经…… “我其实懂得也不多, 只是胡乱看看……”她有些慌了,看向他的眼神也开始飘忽,“何况此等玄虚之说,原本也……” 他已感到她的不安,此刻却淡淡笑了,揽在她后腰上的手轻轻一动,她又重新回到他怀里。 “无妨,”他的声音低沉又内敛,“……我知道。” ……他知道。 知道……什么呢? 她默默垂下眼睛,已对自己片刻前提出的无趣把戏深感懊悔,他的声音也同样更低沉了些,却是忽而问她:“你应也见过我父亲?” ……是见过的。 一回是骊山事发后先国公亲至宋府与父亲一晤,另一回便是在灵堂上……先帝推开了他的棺盖,令其遗容曝于众人眼底。 “嗯……” 她应了一声,眼前忽又闪过那时长安城内四处高悬的丧幡,世人以帝王之礼待之,本就是对一朝臣子最大的礼敬。 “先国公风骨无双……与他一见是我之幸。” “风骨无双?”他听言似淡淡一笑,低头看向她的眼神显得意味深长,“短短一面罢了……也能瞧出这个?” 她眉头微微皱起,却是头一次在这个人眼中觉察到几丝倦意和悲伤——诚然去岁在江上偶遇时他亦表现得沉郁寡言,可与此刻相比却还是…… “自然能知道的……”她眉头皱得更紧一些,越发感到他右眼眼尾处那点漂亮的小痣是一滴眼泪,“先国公本不必死谏……他有其他更好的选择。” ——这是她早就藏在心里的话。 说到底,颍川方氏并非寻常臣僚,其一族与国同寿受万民景仰、兼而手握兵权可号令四方,即便受天子厌弃也绝不会落到无路可走的境地——先国公何必自戕?又何必令其一族避居颍川?倘若他愿意,分明可借“清君侧”之名兴兵起事,届时以方氏地位之崇必一呼百应景从云集,逼宫之后更可一举清肃朝堂诛灭钟氏一党,岂非远胜于以死直谏为国舍身? 她一介闺阁女儿尚能想到这一层,先国公那般位高权重饱经风霜的人物又怎会看不透?想来并非无力举兵……只是不忍国家大乱伤及百姓,更不愿亲手对自己效忠半生的君主挥刀罢了。 外祖母说得对……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颍川方氏声名盛极又清正太过,终究是为他人而将自己逼入了穷巷。 她那话说得含蓄,方献亭却已然明了她之所想,彼时轻轻一叹,道:“此言太过悖逆,往后切记不可再说。” 他语气尚且温和、但神情已显得十分严肃,她便感到彼时他并非仅是那个在湖心岛上柔声对她陈情的男子,更是颍川方氏一宗新主、是日后注定要为君主舍生效死的至贵之臣,心中戚然的同时又感到一阵惶恐,果然……还是有些怕他。 “好……”她的语气小心起来,下意识又从他怀里退出来一点,“……抱歉。” 他一愣,却才感到她的忐忑,此后并未立刻伸手把人揽回怀里,只在沉默片刻后说:“不必抱歉……我亦与你生过同样的念头。” 她闻言又抬眼,见对方眼神很深、说话的语气却显得很淡,似乎不敢投注太多实感,以免又被揭起宿日的疮疤。 “我父亲是个很不易的人,只是平素长居高位,有许多艰辛不为外人所见。” 他似乎陷入了一些回忆。 “征战伤病便如饮水吃饭般寻常,因为人严肃峻厉,无论与先帝还是亲眷皆多生龃龉……” “……但他的确是耿介中正之人,自祖父去后便一力担起一族之责,从未有过一日懒怠。” “你大约也能想见,他自戕之后方氏大乱,我母亲又是久病不起,去岁此时我亦曾怨他决绝偏执,如今兵戈将起却才忽而领悟他那时的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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