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你回来接我去颍川、去长安,等你说的高朋满座三书六礼。” “但其实也不用这些……”她又摇头叹息起来,忧愁终于多过了甜蜜,“……只要你能早些回来便好了。”
第66章 次日钱塘下起了雨。 说来也有趣, 江南仲春本该淫雨霏霏,偏他在的这几日始终晴光潋滟,如今人一走又故态复萌, 像是诚心与留下来的人做对。 宋疏妍自又是一夜无眠,伏在窗前看了一整晚的月色, 天色将明时又开始听雨, 一双细白的手若有若无地轻抚他临行前赠她的画卷,图上分别的洛神与曹子建恍惚间也成了她和他,只是或许他才是洛神,留在岸上的那个凡人是她自己。 坠儿深知方侯走了小姐伤心, 却还难免要替孙妈妈传话唤小姐到良景堂去, 老太太这会儿已醒了酒、正要提审昨夜轻轻放过的外孙女呢。 宋疏妍去时外祖母正在梳头, 她便替了伺候的婢女亲自上了手,老人家在镜中看她垂着眼睛脸色苍白, 就笑问了句:“怎么, 如今就要做了侯夫人,给外祖母梳一回头也要摆脸色了?” 这自是逗趣的话,却哄不来宋疏妍一个笑脸, 她搁下梳子伏进长辈怀里,细瘦的模样瞧着有些可怜。 “外祖母……” 她的声音也哑了。 “他……回长安去了。” 这是老太太不知道的事, 实际原本她还打算亲眼瞧一瞧那位位高权重的外孙女婿, 如今听了这话神色一顿,却是有些担忧地问:“是为公事回去的?可曾与你打过招呼?” 宋疏妍讷讷点头,有些含糊地答:“中原像是要兴兵了,他要回去平叛。” 她年岁尚轻、自出生以来还不曾经历过战乱, 乔老太太却是见多识广,一听要兴兵神情便立刻变得沉重了, 过一会儿又轻轻抚摸上自家心肝儿瘦弱的肩膀,叹:“毕竟是方氏之人,焉可不赴国难……” 顿一顿又轻笑,反问:“你过去不也知晓他的家世么?如今是后悔应下这桩婚了?” 后悔? 宋疏妍摇摇头,一提起那人眉眼便不自觉变得温柔,答:“自是不后悔的……外祖母,他真的是很好很好的人。” 不知何时她也跟坠儿变成一个样了,“很好很好”同“顶顶好”能有什么分别?都是词穷时不得已用上的单调的话,其实连对方千百分之一的好处都讲不清;乔老太太也是失笑,先淡淡应了一声“是么”,又问:“那你便同我说说,他是如何的好?” “就是……” 她终于轻轻弯起眼睛了,语气也在变得轻盈。 “很坦荡,很温柔,很细心……”她一一数着,“还很……” 又语塞了。 情爱中的小女儿总是娇得可人,乔老太太看得眼中含笑,一时心底又是欣慰又是忧愁,过一会儿又逗着她问:“那他又生了一副什么模样?听闻长安还曾有人为他写诗,什么玉楼什么雪风……” 说起这个她果然精神更好了一些,微微坐直身子去同外祖母掰扯,说他有多么高、声音有多么好听、眼尾的小痣有多么漂亮……总之桩桩件件都是好,好得天上有地上无,好得让她寤寐思服魂牵梦绕。 “要是这回他不曾被公事绊住一定也会来家里拜见,”她细声细气地说着,甜蜜之外又有深深的遗憾,“或者再等一段日子,等我的丹青精进了便亲手画一张他的像给外祖母瞧……” 乔老太太听言开怀,捏着心肝儿的小脸眉开眼笑,一边连声说“好”一边又慨叹:“这样好的外孙女婿我自要亲眼见上一见,往后更需勉力多活几年,能亲自送你出嫁才好。” 这又是宋疏妍不爱听的了,皱起眉头埋怨人:“外祖母……” 老太太笑笑,看着她的神情变得更慈祥,同时语气也更深,说:“一年前你同我提起这位侯爷,我说他并非你的良人、盼你能将他忘了,可如今过去这么久你还是中意他,他也喜欢你、更请他的母亲亲自登门说和,既是如此两情相悦那应也便应下了,没什么好说的……” “那位夫人所言在理,婚姻易成良缘难觅,往后过日子的门道更是多得数也数不清,你既已做了选择,那便踏踏实实地往前走——如若你们的确有缘,眼前这关自然能过,反之若是不能……终归也算有过一个结果。” 那都是太过透彻清明的话,沧桑之外又隐隐带着几分希冀,大约年长者总深知世事无常,又都指望那些残酷的道理在自家儿孙身上莫要应验;宋疏妍一一听进了,只是却无论如何都不肯相信她与方献亭之间会没有结果——她已说了会等他回来,那么就会如约一直等下去。 如何说呢? ——她早已将自己看作是他的妻子了。 江南之地春风送暖细雨连绵,北方中原却尚寒意萧索枯枝遍野。 汉水之上江潮滚滚,却已不似一年前那般落寞孤冷,官船开道旌旗翻飞,前后三十里皆禁私船下水,沿岸各州官员俱知那是天子亲赐颍川侯西归长安的仪仗,遂纷纷派人严守两岸关隘,绝不许出一点乱子令方侯增忧。 近凤翔府时官道上已有方氏族人率兵远迎,方大公子方云崇、方四公子方云诲皆在其列,另有其余掌兵叔伯兄弟若干,见了方献亭皆垂首敬称“主君”;长安城门已然洞开,文武官员泰半出城相迎,宫中内侍则手捧天子御赐玄甲金冠于明德门下静候,准允方侯先归府邸沐浴更衣再行入宫觐见。 “方”之一姓天下至贵,自先国公自戕后却远出西都,今在此风雨飘摇大乱将生之际再次归朝,自令长安百姓喜出望外,遂纷纷夹道欢呼恭行拜礼,盼颍川方氏能一如往昔护国安民。 巳时正刻方献亭换甲入宫,望仙门下左右监门校尉皆不敢除其剑履,步入御庭后亦可见天子步出太极宫亲迎,文武百官分列两侧,无一人胆敢对一年前遭先帝贬公为侯的方氏新主不敬。 “贻之——” 天子甚至在众目睽睽之下对一介臣僚伸出了手,从龙之功非同小可,遑论先国公还为保其储位毅然舍身;颍川侯本已与今上少时相识,如今不仅与天家有亲、又得其先考深恩荫庇,想来日后必益发贵不可言,当为大周建朝三百载之未有。 群臣思疑间颍川侯已双膝而跪叩见天子,新君则亲自双手扶他站起,君臣并入太极宫,大殿之上威严肃穆,卫钦神情间的动容已是难以遮掩。 “方卿丁忧之期未过,今应召归朝实是忠义无双之举,朕甚为欣慰,亦应代天下人称谢——” 这一句又是荣宠无限,明明白白告诉世人颍川方氏就是深得圣心,方献亭则再拜叩首,复:“臣惶恐,为君驱策本为人臣本分,为国平患亦乃我族之责,实不敢受陛下过情之誉。” 天子连连点头,再请方侯平身,俄尔又道:“方氏忠烈天下皆知,先国公为我朝肱骨建功无数,不幸却为奸人所害含冤受辱,而今也当为其昭雪……” 百官听了这话心中一动,也明白陛下这是要为先国公平反,想来他是受够了先帝的气,如今在起复方氏新主的当口做出此等决断,既可给过往种种做个了结、又可以新恩笼络颍川侯,实是一举两得。 “骊山金雕一案本为逆王一党构陷,先国公无辜受过实令朕痛心……” 天子字字清晰地说着。 “……而今卿已归朝,当复国公爵位,一切封邑形制皆如旧时,其余封赏另作细论。” 这些安排本在群臣预料之中,只是“其余”二字意蕴颇丰,令人不禁想象方氏还会再得何等恩赏,虽知其一族劳苦功高本当如是,却仍难免…… 太极宫中一时气氛微妙,颍川侯却在此刻再次屈膝而跪,朗声道:“先父蒙冤困臣久矣,今得昭雪当万谢陛下深恩,只是眼下逆王西逃战事将起、国家动荡殊为不易,臣寸功未立实无颜晋爵,还望陛下收回成命。” “无颜晋爵”…… 颍川方氏功勋卓著,莫说一个国公之位,便是封个一字并肩王又有何不可?方献亭这番推辞分明是做给群臣看的,要的就是免除百官猜忌妒恨,令方氏一族在朝中更易腾挪行事。 天子闻言沉沉一叹,默然良久后方才再次开口,感慨道:“方卿风骨深肖乃父,有良臣如此是朕之幸——也罢,便允卿之所求,待此次得胜还朝再行晋爵,以昭方氏勋绩——” 方献亭眉眼不动再拜叩首,即便姿态如此谦卑在众人眼中也是顶天立地肃穆雍容——“恰似青霜穿玉楼,又如琼英酿雪风”,原来并非单言其貌,更意指颍川方氏卓绝之节。 众人只听他答:“臣叩谢陛下。” 天子复请其起身,君臣二人遥遥相望,却是历朝罕见的敦睦笃信之相;片刻之后君主收回目光,继而眉头深锁面色冷下,沉声曰:“先帝驾崩举国同哀,逆王卫铮却借机作乱妄图谋逆,两镇节度使钟曷及其党羽吴怀民欲据陇右而拥立之,实是滑天下之大稽!” 一顿,天子之威更盛,朗声道:“娄啸、方献亭——” 一令之下两将俱出,正是当世两大将门的主君,关内娄氏亦叱咤一方,娄啸将军年近五十威严赫赫,同样也是忠肝义胆勇猛无双。 “朕命你二人领兵二十五万,娄啸为镇军大将军,方献亭为征西大将军,同赴陇右平定边患,生擒逆王及其同党,即日点兵早日开拔,固我大周基业,护我山河无恙!” 语罢,两大名门将领双双单膝跪地,肃声应答:“臣领旨——”
第67章 朝会终了群臣退去, 天子独召颍川侯入紫宸殿前堂。 “这当是朕与你阔别最久的一次了……” 入殿后卫钦匆匆免了方献亭的礼并令王穆赐座,与旧友同坐时神情分外和煦,却是久违露出了些许松弛平和之态。 “自方氏回迁颍川已一载有余……贻之, 你可令朕好等。” 他确然等得辛苦,毕竟历来将方氏视作腹心, 自先国公去后便终日惶惶, 此前先帝驾崩时若非方献亭早早遣其余方氏族人远归护驾,他的不安恐怕还要更多些。 方献亭亦对新君十分惦念,两人在君臣之外更有少时相识一路扶持的情谊,此刻同样颇为感慨地应和了两句;卫钦又着人给他添茶, 随后问:“听闻你在江南盘桓半月有余, 却不知是什么缘故?” 自然泰半是为了儿女私情, 只是眼下国家动荡他又大孝未过,想来还是不应大张旗鼓将自己与疏妍之事向外说, 方献亭斟酌片刻, 答:“宋氏兄弟避居金陵,但在士林间仍声望甚隆,臣赴江南欲请之为陛下效力。” 这自是合情合理的说辞, 卫钦听了神色却是不豫,声音也凉了些:“宋氏……当初方公去前曾将朝事托于那兄弟二人之手, 此后不过稍遇父皇叱咄便避若惊弓之鸟, 如今朕已登基又何须他家效力?便自此在江南乞了骸骨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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