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未归署? 娄啸皱起眉头,问:“因何迁延?” “方侯今日归朝,方氏族人皆应回府拜望主君,”那位官员欠身答,“恐要过午才回了。” 这…… 娄啸眉头皱得更紧,一旁的娄风已感到父亲有几分不满,开口要劝时却听官署外又传来一阵动静,回头才见是天子身边的内侍总管王穆亲自来了。 娄氏父子客气地同对方问好,又问:“不知中贵人到此,可是另有陛下旨意要宣?” 王穆笑着摇摇头,神情十分和煦,答:“娄将军不必多虑,不过是代陛下传一句话——方侯年余未归长安,眼下正在宫中同皇后娘娘叙旧,恐要耗些功夫才会出宫移步外省,娄将军不妨先行回府暂歇,待晚些时候再至兵部议事。” 中贵人乃天子近臣、自东宫始便在今上左右伺候,如今亲自出宫却只为代方氏新主传一句话,其中寄寓多少天家荣宠已不必多言;娄啸面上神情不变,眼神却渐渐显出几分不寻常的深色,点头笑答:“有劳中贵人。” 自尚书省折回娄府的一路父亲都颇为沉默,娄风眼观鼻鼻观心、半晌不敢贸然插话;入家门后弟弟娄蔚却是兴致颇高,一见父兄归来便问两人今日是否见着了方家三哥,还叹:“可惜今日未轮着我去北衙当值,否则定第一个同三哥问好!” 说来有趣,这位小公子过去本与宋二公子相约一同应武举入禁军,未料对方被扯进骊山金雕的官司至今还是白身,他却已一朝考中被父亲安排进了北衙,自觉与当初三哥南衙诸卫上将军的官阶近了一步,早念着要在方氏之人面前得瑟显摆一番。 但显然此刻他父亲并无心搭理他这些闲言,脚步不停便从他面前走过,娄风则是暗叹口气跟了上去,上堂坐定后屏退奴婢亲自为父亲斟茶,又颇为小心地问:“父亲可是觉得……当今陛下对方氏有些过分倚重了?” ——如何称不上一句“过分”呢? 颍川方氏本已一枝独秀,如今却更登峰造极,一介臣子归京何至于如此劳师动众?官船一路护送,长安百官相迎,便是连同自家姐姐在宫里多说几句话都要由中贵人代为通传,纵其确有从龙定鼎之功,也未免太…… 娄风察父亲神色,答案已是不言自明,斟酌片刻后又道:“但此次平叛陛下仍令贻之为父亲之副,可见还是倚重我族的。” 这也是近来唯一能令娄啸宽心的事了。 过去方贺在时两人曾以兄弟相称,如今对方去了,他的儿子却成了他的同僚——贻之是他看着长大的,深知其才干品性皆不逊于其父,可两人终归是差了一辈,倘若真要作为下属为对方调遣,那他这张老脸还真是…… “贻之毕竟年少,眼下虽为方氏新主,但在军中声望却还不能同他父亲相比,”娄啸声音沉肃,看得也是颇为透彻,“陛下此次以我为正,恐怕一来是为求稳,二来也是在为这位方氏新主铺路……” 铺路? 娄风闻言一愣,深思片刻后方才回过味来——的确,此战若胜、方献亭作为副将自是与有荣焉,若败、世人怨怪的也只会是他们关内娄氏,颍川方氏的威名不会有一丝折损…… 他沉默下去,神情也是微微凝重,娄啸抬眉递来一眼,片刻后又伸手拍拍儿子的肩膀,叹:“江山代有人才出,为父也终究会有上不了马打不了仗的一日……天下总是少年人的——元景,你要时刻记在心里。” 这话的意思又深了,分明是要他与方贻之争个高低——其实又有什么不应当?数百年前大周立朝之际娄氏同样立下汗马功劳,后来夺嫡生乱党争不休娄氏也从未做错过选择,他与方献亭本是同辈、算来还比对方年长几岁,如何便同他争不得了? 只是…… “新君终归更倚重方氏,更与其一族结为姻亲,”娄风微微皱眉,语气颇有几分无奈,“倘若皇后诞下嫡子,那……” 娄啸摆摆手,对此倒不甚介怀,只说:“那位娘娘素来与陛下不睦,如今身子又有亏空,恐怕难有如此福泽……” 顿一顿,又一叹,说:“若你妹妹想得通,倒是应当也将她送进宫去,省得整日在家中闹腾不得消停。” 他指的正是三房嫡女娄桐,过去本要许给阴平王世子卫麟,结果小儿女之间闹了一通、还将人家世子给打了,不仅婚事随之作罢,更累得娄氏与阴平王府的关系一并微妙尴尬起来;最不妙的是这一打给她打出了名声,整个长安城都因此晓得他娄家的女儿是个母老虎,一言不合便要挥起拳头舞刀弄枪,哪还有王孙公子肯受罪将人娶回去?如今过了十七岁仍还待字闺中,偏她自己不急不恼快活得很,前段日子还嚷着要跟家中兄弟一起去陇右平乱。 ……真是胡闹! 娄风一说起这个妹妹也是头疼不已,一叹后更陷入了沉默,稍后又听父亲道:“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平叛之事——败自然不能败,胜却也同样要胜得聪明胜得漂亮,方氏本已是鼎盛……却不必再为贻之锦上添花了。” 话说得已是十分明白。 娄氏同为不世将门,亦有无数先辈血洒疆场为国捐躯,世人却只铭记颍川方氏之功,甚至先帝更曾直言娄氏已成供方氏驱遣的一条狗——没人愿意认这样的命,而眼下方氏正值新旧交替之际,显然正是娄氏翻盘之机。 “我族不做小人,但也不必太过君子,”娄啸深吸一口气,神情倒也坦坦荡荡,“届时你需打起十二分精神,为父定会将最大的功绩送于你手。” 陇右一战举足轻重,擒获逆王与钟曷者必一战成名加官晋爵,方献亭既为他之副手,那在战场之上便自要听命行事不得逾越——他娄氏断不会败德辱行残害同僚,但同时也绝不会允许方氏之人再添新功抢尽风头,为君定疆者只能出自娄氏,天下人也是时候知晓守护他们的并不只有颍川方氏这一把利剑长戟。 一旁的娄风已然会意,此刻稍一犹疑便向父亲低头抱拳,一双坚毅的眼中同样怀有对功业热切的渴望,俄而恭声答:“儿谢过父帅——”
第69章 一转眼到三月里, 江南已是绵绵暮春。 “林莺啼到无声处,春草池塘独听蛙”,一条大江将人间隔成两个, 北面已是剑拔弩张将见尸山血海,南面却还小桥流水犹闻阵阵笙歌, 宋疏妍身在钱塘更如坠进了温柔乡, 一步一景皆是脉脉,好像每一处都有那人的影子。 他是走得干净,只留她一个困在相思里,除去那些缠绵的念想外更多的却还是对他的记挂——他定早已归朝, 只不知大军何日开拔?西去之后何日与敌交兵?他自是出身将门武艺精绝, 可战场之上刀枪无眼瞬息万变、也难保会生什么意外, 他是否会受伤?要不要紧?何日见好? 桩桩件件事无巨细,想到最后却是有些魔怔了, 幸而他确为她留了一个人, 据说是方氏私臣名叫丁岳、可以代她与北边传信;这是可以救命的,她便常孜孜不倦地写,下笔之后洋洋洒洒篇幅很长, 要寄出前又总会删删改改重新誊抄到只剩一页,大概也是念及贵女矜持、不愿显得太轻浮了罢。 丁岳待她很恭敬、有时甚至是过分恭敬了, 头回见时一直在她面前欠身垂首, 令她颇有些不安;只是涉及传信之事却还有些为难,他有些歉疚地解释:“主君征战行踪不定,烽火之中传信愈艰,恐要让小姐等上不少日子。” 她自明白事理, 深知自钱塘到长安即便是马不停蹄走一个来回也要花上月余,何况陇右比长安更远, 打起仗来一切又都不便;她便回说无妨,信送出后一直默默地等,虽说一直瞧着平平静静的,但真正关切的人都知道她的心已经乱了。 “你啊……” 宋二公子最疼自己的妹妹,见了她这般模样也是十分无奈。 “三哥此去总要一年半载,你若日日如此伤神又怎么熬得住?——且想些好事吧,他自能逢凶化吉平安无事。” 这些劝慰都在理上,落在事主耳中却是聊胜于无,见妹妹听后照旧心不在焉落落寡欢,宋明真也是叹了一口气,又问:“那金陵的信你可读过了?父亲已在催你回去,想是也接到方氏的消息了……” 的确收到了。 方献亭临行前曾说会亲笔致书宋氏说他二人之事,如今父亲匆匆催她归家想来也是为了亲自查问;她本心自是不想回的,可表兄婚事已毕、一时也确难再寻到推脱的理由,于是磨蹭几日后终于还是同二哥一道踏上了归程,不出两日便又回到了金陵城。 那时她与方献亭之事已在家中传开。 家中一向对她马马虎虎应付了事的仆役忽而一下全转了性,打她在家门前一下马车起便开始卖乖讨好,人人都是殷勤备至;入府去拜见父亲,他看她的神情也是格外亲切和煦,仔细想想自她出生起父亲便没有对她露出过那样的笑脸,仿佛她终于成了让他满意的孩子,可以得到他恩赏般的疼爱了。 “私定终身虽则不妥,但方侯既如此说了你便安心在家待嫁吧,”他一一安排着,即便心下欢喜也还不忘了要小小敲打女儿一番,“切记婚事落定前都不要向外声张,以免坏了我族与方氏的声誉。” 她都省得,还和过去一般父亲说什么就是什么,心中却无半分与亲人分享的喜悦,原来她心底的确没有将他看作是自己的至亲,而待自己出嫁后便连这些表面功夫都不必做了。 万氏与宋三小姐自然也早得知了方侯求娶之事。 天塌地裂也不足以描绘那等心碎神伤的苦痛,不单宋疏浅打啊砸啊发起了疯、就连她那见多了世面的母亲也禁不住要脸红筋暴气急败坏。 ——那乔氏生的小蹄子到底有什么好! 自幼养在钱塘那等破落商户,通身的小家子气!低眉顺眼阳奉阴违的可憎模样看了便教人想上去撕了她的脸!不就是心思弯巧会勾搭男人?可恨竟连姜氏也被她骗了!竟能允许这样低微下贱诡计多端的女子进颍川方氏的门! “母亲,母亲——” 她嫡亲的乖女早哭得崩了溃,抱着母亲的腰脆弱得仿佛一碰就碎。 “我到底是哪里不好、哪里不如那个贱人——为什么贻之哥哥宁肯要她也不要我——” “母亲——这到底是为什么——” 万氏又怎么晓得?在她眼中自家女儿便是瑰姿艳逸窈窕无双,一根头发丝儿也比那死了娘的贱种强上百倍,奈何对方就是走了大运一步登天,天大地大也没处容她和她的宝贝甜蜜饯儿说理! “浅儿,浅儿……” 她自己也想哭的,当时却不得不死命忍着做出一副豁达坚强的模样,更豪迈地说着:“那颍川方氏有眼无珠,放着上好的珠玉不要、偏要去选污糟的瓦石!是他们没有福气!是他们配不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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