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线却是高歌猛进。领兵之人乃方氏新主, 颍川军雷厉风行攻无不克,敌方那些临时被抓来凑数的民兵根本难以拭其锋芒,两军对垒高下立判,刚入四月山南西道便重归朝廷掌控, 当再行西进与北线军队合流。 朝廷钱饷却有不足, 五月粮草迟迟不至, 令大军被困原地难施拳脚,而方氏治军素来严明、从不许麾下士兵抢占民财, 不得已只好与剑南道接洽, 其中周济自有困难无数。 钟党之人毕竟曾为高官要员,尤其卫铮与钟曷更深知国库空虚朝廷左支右绌,于是便也一门心思在粮草上下功夫, 专派重兵去断朝廷军粮道;那粮道乃娄啸大将军嫡子娄风将军镇守、本应万无一失安若泰山,只叹敌军太过狡猾, 屡屡设计多番袭扰, 几次缠斗之后亦有失守之险,幸而千钧一发之际南线颍川军派兵驰援、总算暂解利剑悬颈之困,令南北二十五万大军不至只剩西北风可喝。 而一到七月,双方斗法便被拖入了持久战, 娄啸将军稳扎稳打固然坚实可靠,可时日越长粮饷不足之困便越发浮显, 同时陇右地形又与舆图所呈出入甚多、常令朝廷军措手不及,这便让他们想加快推进战事也无从下手,北庭都护府一时像是远在天边,无论如何拼命也难以企及。 中原腹地亦渐渐显出疲态。新君登位毕竟时日尚短,无论在朝在野威信皆有不足,眼下战事迟迟不止、便不得不加重税赋以资军用,民间自难免怨声载道人言啧啧;所谓盛世恰如梦幻泡影,在兵戈面前只需轻轻一碰便破碎得无影无踪,看似平顺安稳的睿宗朝终归只是金玉其外的花架子,内里累积的矛盾与破败自太清元年始便一点点曝露于世人眼前。 而于钟党而言,一切同样进退无所步履维艰。 陇右土地广大但毕竟贫瘠,战事一来十室九空、要安民生更是空谈妄想,如今南北两线形势皆紧、尤其那方献亭也不知是什么武曲转世,用兵诡谲俨然更胜其父,将吴怀民杀得节节败退溃不成军、几乎就要打过沙州了。 卫铮前段日子也曾亲自领兵驰援南线,不出半月便被颍川军迎头打回了玉门关之西,一路丢盔卸甲昼夜疾驰,好容易才遁回北庭都护府,虽放眼可见黄沙漫漫天地浩大,可一颗心却莫名感到寒凉荒芜,好似被逼入穷巷锁于井底,竟连一丝光亮也不可见。 ——他们还能撑多久? 一个月? 两个月? 倘若朝廷军不再受粮饷所困,那么…… “兵败”二字倏然浮于眼前,随之而来的种种后果皆残酷到令人不寒而栗,卫铮在一片兵荒马乱中独坐于都护府斗室之内,原本俊朗坚毅的一张脸已被半年多来所历的一切折磨到几乎脱相。 “将军——” 怔愣之际门外又传来动静,他如惊弓之鸟忽而暴起、右手则匆忙去腰间拔剑,寒光闪烁之间斗室窄门已开,来人风尘仆仆面容疲惫,却分明正是他的舅父钟曷。 “殿下……” 这位昔日的两镇节度使看着自己的侄儿微微皱眉。 卫铮一下卸了力、又出了一身冷汗,颓然将手中长剑扔在地上,坐下时神情已有几分恍惚;钟曷眉头皱得更紧,沉默片刻后又走到他身边徐徐坐下,亲自抬手为他斟了一杯热茶。 “舅父为何也回了北庭……” 卫铮仰头将茶一饮而尽,将盏放下时指尖还微微打着颤。 “难道北线也……” 对兵败的恐惧已重挫其心志,钟曷见状暗暗摇头,口中铿锵道:“娄啸尚没那么大能耐攻破我军,济儿眼下正顶在前面,我此来是有要事与殿下相商。” 听闻前线暂且无虞卫铮的心终于放下些许,微舒口气后又问:“……何事?” 钟曷却未立刻作答,一双极肖似胡人的眼微微一眯,看向卫铮时神情冷清又肃穆。 “殿下既已亲赴南线作战,当知眼下形势如何,”他极缓慢地说着,字字皆重重敲在人心上,“方娄两氏来势汹汹,以我三镇之兵已无力相抗,若再这般下去不出三月北庭便会失守。” ——此事卫铮又岂会不知? 即便舅父提前数年就为这一战暗做筹谋,也依旧抵不过颍川军骁勇异常的铮铮铁蹄,他早自知败局已定,眼下苦苦支撑也不过只是自欺欺人。 他脸色煞白,回望舅父的眼神变得更加羸弱,却竟也同过去一向为他所鄙夷的病秧子皇兄有些相似了,只问:“……那舅父的意思是?” 钟曷紧紧盯着他的双眼,恰似荒漠原野中利爪森森的孤狼——一个狼群终究只能有一个王,也许冥冥中那一眼已是刀光剑影尘埃落定。 “我们不能败。” 他又冷又狠地说着,眼底仿佛已染上丝丝血色。 “与其坐以待毙引颈就戮,未若……” “……向突厥借兵。” 啪—— 握于掌心的茶盏倏然破碎,零落的瓷片深深刺进掌心,令人心慌的血腥气缓缓升腾飘散,卫铮背后的冷汗已几乎将里衣湿透。 “你疯了——”他瞳孔猛地放大,如同被人掐住脖颈的将死困兽,“那是叛国——” ……向突厥借兵? 荒谬至极! 大周与突厥缠斗百年不共戴天,多少无辜百姓惨死于胡虏刀下,又有多少将士为国战死沙场?直到二十年前先国公方贺于氓山大胜方才将这些蛮夷驱出故土,突厥内部分裂为东西两大汗国,为大周换来十余年珍贵异常的和平。 与突厥勾结……还有何颜面面对列祖列宗天下黎民? “叛国又如何!” 钟曷却陡然拔高了声音,如同凶狼露出獠牙、下一刻就要猛扑上前咬断人的喉咙。 “难道就此认输?任凭方献亭将你我押回长安受辱?” “卫钦会杀了你——会杀了钟氏满门——” “你母妃已经死了!你父皇也是被他所杀!难道这些你都忘了——难道你便甘心身死人手为天下笑——” 句句反问凌厉骇人,直令卫铮哑口无言结舌词穷,钟曷却仍步步紧逼、每一句都如利刃尖刀狠狠剐了他的心。 “你知陇右之兵已有多少死于方娄两姓之手?” “他们也是别人的儿子、丈夫、父亲!他们都有自己的家!” “他们是为自己而死么?” “不!他们是为了你——” “为了你的帝位!为了你的霸业!为了你君临天下的志向!” “难道你要令他们枉死?” “要令这黄沙之下的无数尸骨寒心?” 他…… “可那是胡人……” 卫铮的声音已然低下去了,眼底同样猩红一片。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们会毁了大周……” “胡人?” 钟曷冷笑起来,微扬的语调显得那么轻慢又漠然。 “什么叫胡人?什么又叫汉人?” “这世上分明只有两种人——胜的人,和败的人。” “你以为如今对你我而言最凶残的是胡人么?” “是长安城里你同父异母的兄长!是玉门关以东的方献亭和娄啸!” “与虎谋皮确非得已……但若能保住你我及钟氏满门性命,又有何不可?” 可—— “舅父……” 卫铮已流下两行热泪,却比他掌心淋漓的鲜血更令人悲戚。 “那是要遗臭万年的……” “天下人不会宽宥通敌叛国者,遑论还是手握屠刀的异族!即便日后侥幸胜了,也……” “不成功便成仁——”钟曷再次厉声打断他,一双碧色的眼睛在那一刻显得越发诡异骇人。 “你我已然无路可退!后事如何谁能知晓?唯有先度过今日……” 卫铮颤抖得更厉害,心志接近崩溃之时却还是选择对钟曷摇头,一开始尚颇为软弱犹疑、随后则越发坚定刚强。 “不——” 他起身断喝道。 “我固欲登大位统御四海,却更有所为而有所不为——” “此江山基业乃我卫氏先祖马革裹尸所得,焉可一朝毁于我手!遑论天下黎民何其无辜?你我又怎可为一己之私将万万生民皆拖入战火!” 斗室之内一时静极,椎心的嘶吼倏然荡开,唯有浓重的血腥气还肆无忌惮地萦绕在鼻间;钟曷的双眼终于彻底冷下去了,某一刻或许也曾闪过杀意,却终归念及形势而未付诸于行——钟氏反叛终归需要一个大义的名分,拥立秦王是他们唯一可走的路,一旦没了这个上佳的傀儡钟氏便彻底失去了立足的根基,彼时还凭何为天下所容? “殿下征战劳苦,如今想也是累极了……” 他幽幽叹着,紧紧缩窄的瞳孔宛如狼王饮血前肃杀的蔑视。 “明日我便将动身前往西突厥与汗王一晤,殿下便留在都护府,这些日子不必再外出……” 他冷冷起身,不待卫铮有所反应便折身阔步而去,轻轻一挥手便有穿甲佩刀的士兵面无表情地入内将门反锁,那一刻他才明白原来这世上的一切都不是自己的,打从叛出长安的那一刻起他便是孤家寡人,此后一生注定流离颠沛无处归依。 “舅父——” 他几乎是撕心裂肺地高声呼喊着,滴落的鲜血宛如盛开的末路之花,一步步将人诱入漆黑一片的万丈深渊。 “你会后悔的……” “我们……” “……都会后悔的。”
第74章 太清元年十二月, 颍川军攻破玉门关,叛军望风披靡节节败退,北庭都护府已近在眼前;天子大喜下诏封赏全军, 天下人亦总算看到了战事终结的希望,中原之地一片欢欣鼓舞, 皆以为久违的安定也终将随除夕新岁一并如期到来。 太清二年一月, 西突厥骑兵越天山南下、汗王拓那公然向大周宣战,叛军一路开关放行为之保驾,月中即与颍川军在典合城交战,半月后将朝廷军逼退至冥水。 太清二年三月, 东突厥亦挥师南下, 分裂近二十年的东西两大汗国暂止干戈握手言和, 以致整个北方皆兵戈抢攘动乱不休;朝野一时哗然,皆知是逆王与钟氏为图自保而不惜通敌叛国, 坊间骂声一片, 却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天下大乱八方风雨的既定之实。 那似乎就是一切的开端。 又似乎……已是一切的终结。 消息传到江南,仲春已过琼英谢尽,与上次送那人北归之时竟已相隔一年有余。 他是来过信的, 大抵听左右之人回禀了她在宋家所历的波折、心里总有些挂念她,便致书让她随心而行, 若果真在金陵住不下去便早些回去寻她外祖母, 她父亲那里他自会去信,必不会让她再受委屈;她并未拂他的好意,也的确不愿再和那一大家子人纠缠,元年五月便回钱塘去了, 再去信问他的近况和归期、答复便是遥不可及,身在远方的男子给了她一切所需的荫蔽关切, 自己却还被深深拖在战场上、也不知何日才能还朝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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