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于是暂未动作,不多时果然瞧见一位有些面善的内官打从车上下来,三哥与娄啸将军皆敬称之为“中贵人”,想来便是当今天子身边的内侍总管王穆了。 那人对两位将军点头、随即双手捧出圣旨,一抹明黄在黑压压的军营中显得分外刺目,众人见之皆下跪听旨;他和娄桐一并跟着跪了,只是因隔得远而并未听清其中所宣明细,此后又见中贵人独将圣旨交于三哥之手,娄啸将军则转身带着长子娄风先行离开了。 宋明真挑了挑眉,稍一斟酌也不难猜出其中原委:此前天子封娄啸为镇军大将军、三哥为征西大将军,摆明是以前者为正后者为副,如今朝廷军却节节败退、娄氏所司北线更全靠南线的颍川军填补支撑,自然难免令人暗生非议,想来天子新旨泰半便涉及换帅之事,这才惹得娄将军不快了。 唉,这真是…… 他默默叹一口气,身边的娄桐却似并未想到这一层,待众人起身后又问宋明真要不要随她先去歇脚洗尘;他笑答了一声不必,又说:“我尚需前往拜见三哥,还是改日再与小姐叙旧罢。” 而实际那时战事吃紧、前方军报一刻不停快马送入营中,别说是宋二公子、便是那远自西都而来的中贵人也不过只能在宣旨时匆匆见方氏主君一面,此后在原州仅逗留几个时辰,日暮前便乘车离去了。 宋明真别无他法、只好独自在大营外围徘徊等候,帅帐之内始终灯火通明,大抵诸将议事也非一帆风顺;晚些时候奉命带兵去送中贵人的方四公子回了营,一入大门便远远瞧见他,眼睛一亮下马阔步行来,一照面便笑道:“还当是我看错了,原竟果真是你——大哥说你该再过几日才会到,如今看来这一路必是赶得很急吧?” 两人久未谋面,仔细算来这还是打元彰八年初方氏避居颍川后的头一遭,过去瞧着稚气未脱的方小公子已被历练得成熟许多,人更高也更壮,言辞谈吐皆利落稳当;两人俱是畅怀,寒暄几句后方云诲又问:“怎么一直站在外头?该先寻个地方歇息才是……” 宋明真便说自己还不曾拜见过三哥、总要见上一面才好再做安排,方四听言却微微一叹,转头朝灯火尤明的大帐看了一眼,道:“那可不知要等到何时了……近来战事吃紧,三哥已一连数日不眠不休。” 这确是不难料想。 北上这一路他亲眼瞧见流民遍野,间或还看到有颍川军护送百姓过关南逃,想来三哥不仅须盯紧前方战事、还要为后方琐务挂心,的确千头万绪十分不易。 他默然不语,方云诲则又回头跟手下士兵问了问时辰,斟酌片刻后还是带着宋二一同向主帐走去,边行边道:“随我碰碰运气吧,且看三哥能否抽得出工夫。” 宋明真自十分感激,靠近大帐时却听内里不断传来激烈的争执声,依稀像是娄啸将军在发怒,厉声骂:“荒谬至极!舍关内半壁而退至乌水以南?突厥人刚屠了怀远,我军不力挫其锐告慰冤魂、反而示弱回避畏首畏尾,却让天下人如何议论!——况关内道乃京畿道前最后一道屏障!关内失则长安危,尔等究竟知是不知!” 他大抵是怒极了,高声叫骂的声音都已有些嘶哑,帐中其余将领却寸步不让,又反诘:“娄将军眼下倒是意气峥嵘,当初我家主君力主率兵奇袭时怎么不见你首肯?如今突厥来势汹汹我方又久战疲敝,乌水以北根本守不住!难道还要在此死守陪葬不成!” “方昊——你——” 一来一往针锋相对、却是谁也不让谁,不多时吵嚷之声更甚、当是方娄两边的将领各自越闹越凶,濒临失控之际帐内又忽而传来“砰”的一声闷响,下一刻便鸦雀无声满座寂然,在那一刻却反更令人心中不安。 “我意已决,不必再论。” 一片静默中终于响起方献亭的声音,宋明真随方云诲一并在帐外听着,对此感到既熟悉又陌生。 “明日关内军便由娄风率领回撤,世伯可晚一步助北岸百姓南渡乌水,七日之内务必将前方清空,屠城之事绝不可再生第二次。” “依令行事。” 冷肃的语气几乎没有一丝起伏,即便未见其人威压之感也仍扑面而来,宋明真更无措几分,出神的当口大帐帘布已被人愤而挑开,娄啸将军一马当先拂袖而去,其子娄风则神情十分尴尬地晚一步追随离开。 方云诲沉沉叹了一口气、大抵对眼前景象也已见怪不怪,待帐中将领散尽了又回头对宋明真示意让他进门;后者有些犹疑,心中莫名又生出几分紧张,脚一踏进大帐便令独立于沙盘之后的方氏主君抬目向他看来,深邃的双眼沉郁又锋锐,果然已与一年多前在江南时不同了。 “三哥……” 宋明真忽有几分口讷,语气亦不觉带了几分试探。 “……是我。” 方献亭亦将将认出他,片刻前争端带来的冷意尚未全然消退,此刻眉间依然染着几许未化的霜雪,所幸还是点头应了一声:“子邱。” 宋明真微微心安,又匆忙入内与对方问了好,方献亭也无那许多闲话可与他说,只道:“宋公荐信我已收到,你既有意从军这段日子便姑且留在我左右——稍后可先去寻游骑将军,他自会将你的事安排妥当。” 言语极简略、透着公事公办的严肃,宋明真于是不敢再叫“三哥”而改称了一声“将军”,方献亭匆匆点了个头,目光仍被牢牢牵在面前的沙盘上,他继而便知晓自己不该继续逗留,一拜后便要躬身退下。 将去之时却又止了步,犹豫一番还是从怀中掏出一封薄薄的书信,方献亭已再次看向他,他便为难道:“是、是四妹妹托我带来的……不知将军是否……” 那时帐中灯火明亮,宋明真却依旧难以判断方献亭眼底是否也曾生出过一丝动摇,国难当头生民离乱、还有数不清的大事需要这个男子一一过问料理,他的心不能乱,哪怕一丝分神都要天下人共同担待;无言的刹那短暂又漫长,事后想想那或许便是他的“近乡情怯”,幸而最后他还是伸出了手,接过信却并未拆开、只在匆匆一瞥后将之轻轻搁到了一旁。 “……去休息吧。” 他淡淡说着,好像忽然变得很疲惫了。
第76章 更深夜阑, 娄氏父子也是一般无眠。 一点残灯如豆,映照出娄啸于满地狼藉间独坐的身影,军帐内能砸的东西都已被砸得四分五裂, 娄风沉默地站在一旁看着,想开口劝慰一时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他知道的……父亲是自觉受了辱。 自古阵前易帅皆是大忌, 天子却宁冒此险也要将娄氏换下, 本质无异于当着天下人的面狠狠在父亲脸上甩了一个巴掌;颍川方氏其势难遏,贻之年纪轻轻便居于父亲之上,也的确是有些…… 他叹了一口气,还是犹豫着上前, 劝:“父亲……” 娄啸面无表情, 激愤过后心底只剩一片惨淡, 盖因他比自己的长子看得更远,所怀之忧亦比他更深更重——事到如今主帅由谁来做根本已经无关紧要, 唯一要命的只有关内的形势, 须知他娄氏盘踞于此多年,若果真将半壁舍给突厥则一族必受重创而就此没落,他作为一族主君又当如何同满门上下交代? ……这是动了他们的根。 “方贻之……” 他缓缓眯起眼, 神情终究是显出几分怨怒了。 娄风在一旁瞧得真切,虽说不难理解父亲因何如此愤恨, 但本心里亦不得不承认退至乌水以南是眼下最好的选择——突厥参战不过半载, 几胜之后又士气大振,朝廷军理应避其锋芒做长久打算,盲目硬扛只会事倍功半损兵折将。 但…… “我族绝不会就此低头——” 娄啸狠狠一拍桌案,一声巨响在深夜中显得分外刺耳, 也许对溃败和失势的恐惧已令他心神大乱,而逞凶斗狠又偏在此时成了胆怯最好的遮蔽。 “那晚生要在我面前耍威风……他痴心妄想!” 另一边, 宋明真则是将将在颍川军中安顿下来。 游骑将军正是方大公子方云崇,早半月便听闻宋二要来投军、次日一见人就将之领进了右军骑兵营,且道:“我固知子邱弓马娴熟武艺出众,只是军中规矩森严、晋位还需凭军功说话,如今便要委屈你先从士卒做起了。” 宋明真早做好如此打算、更没那么多娇气的毛病,当下只说全凭将军调遣;方云崇欣慰点头,又抬手拍拍他的肩,说:“不过也不必太过紧张——近来首务是护送关内百姓南撤,即便要与突厥交战前面也还有神略军顶着,出不了什么大事。” 神略军…… 那是颍川军精锐中的精锐,据说此次击退叛军的几次大捷皆由他们摘得,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动若鬼神骁勇无双,说来着实令人钦敬。 宋明真亦十分神往,转而又问及入神略有何精要法门,方云崇便答:“下回你亲自问问贻之吧,神略军直属我族主君,进出诸事还都得他拿主意。” 他便点头应了、心中更默默存下此志,方云崇又看他一眼,摇头笑道:“这世上能摧坚殪敌的可非独神略一支,子邱既入我营,定也能知晓右军骑兵营的神勇。” 方大公子说的可不是空话。 叛军与突厥之兵自西北向东南逼来,朝廷军便自原州北上与之对峙,颍川军在宥州前方与敌军厮杀,继而向内拉成一条长线,东南端止于胜州榆林、交由娄氏所率关内军负责,一路且打且退,皆为给关内百姓南撤争取时间。 神略军果然一路挡在最前,方献亭更身先士卒一力垂范,数日来与突厥遭遇数次,竟未有哪怕一次败绩;宋明真虽习武多年,但像这般真刀真枪地上战场也是头遭,只见那突厥铁骑个个彪悍雄壮、所骑战马都比他们的更为高大矫健,挥刀杀来时个个口中发出怪叫、正是蛮夷之人才有的粗放暴虐之态。 初时亦曾心生恐惧,但见左右同僚皆奋勇搏杀一时却也壮怀激烈,挥剑与敌寇短兵相接,沉重的力道令他虎口发麻又更加亢奋,胡虏目眦欲裂的凶恶脸孔就在眼前、他看到的却是怀远百姓无辜惨死的凄凉之景,入骨的恨意令人在那一刻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他眼看着自己的剑刃深深刺进敌人的胸膛,滚烫的鲜血喷涌而出溅在他的脸上,清晰的热意告诉他对方已经死了、而他和他身后无数的人们却依旧活着。 ……这似乎便是世上最重要的事了。 征战无穷无尽,有时甚至要从白日奔袭到黑夜,或许片刻前方才拼死将敌寇击退、下一刻斥候便回报前方几里又有大军接近;挥剑挥到手臂麻木、被突厥长刀砍出的伤口甚至来不及料理,北地粗粝的风沙一阵阵不留情面地刮到脸上,被死死糊住的眼睛有时甚至根本睁不开,多少次他都感到自己将死,最后一刻却都被左右同僚救下,或许在此之前他们只是素昧平生的两姓旁人,在那时那境却是生死与共的患难之交。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57 首页 上一页 63 64 65 66 67 6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