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凤卿却兀自笑了笑,眼底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彩,犹如两簇点燃黑夜的萤火。 他继续迈步,脚步沉稳悠闲,不疾不徐地走到明曦堂前,出乎意料,她屋里还留着一盏灯。 留灯,就代表在等待。 原本他还以为她肯定不会想再见到他。 没想到…… 萧凤卿方才还略有郁卒的眉眼彻底舒展开,宛若被一层层彩墨精心描画过,眉梢眼角都神采奕奕。 谁说冰块捂不热? 这不就成了吗? 萧凤卿顿时感觉浑身都充满了力量,虽然他清楚地明白自己目前的所作所为是饮鸩止渴,可泛着甜味的毒药本就让人上瘾。 仲雷斥责他疯了,萧凤卿无不自暴自弃地想:或许我的确是疯了,从冷眼睥睨世间的神祇到沾染人间烟火的凡夫,哪怕明知这个女人不属于自己,都疯了似的想要占有。 萧凤卿没去敲晏凌的房门,而是踩着月光转身走近了樟树下,他背靠着树干,幽邃的目光落在那扇映着晏凌剪影的双花门上。 婆娑树影在一圈圈温柔无比的月辉中徜徉,他鼻翼微动,嗅到了清新怡人的花香。 萧凤卿隔着一条回廊专注地凝视晏凌的身影,她应该正看书,大抵还顺便会发呆,因为她的影子很久很久才会在烛影中晃一下。 萧凤卿伸指在虚空描摹她的身姿,把这个人的轮廓一点一点刻进脑海。 幸亏他来了,不然都不知道她如斯喜欢他。 低声一笑,看着看着,一股淡淡的疲倦侵袭,他身不由己地闭上眼…… …… 晏凌独自枯坐了整晚。 她特意在手边留了一盏最亮的灯火,可任凭火烛从明亮到黯淡再到完全熄灭,那人从未出现。 这样的结果,在她的预料之中,但要说她从不曾期盼过那个熟悉的人仿若从天而降地来到面前,也不对。 但无论怎样,都改变不了他在另外一个女人身边待了一夜的事实。 失落在所难免,不过还在能够容忍的范畴。 她是自由的,没人可以束缚她。 她不会走苏眠的老路,将毕生都托付给一个心有所属的男人,她不需要依附任何男子。 如是想着,晏凌的心情倏然明朗起来。 直至公鸡打鸣,晏凌才单手支颐假寐了片刻。 半梦半醒间,晏凌忽觉公鸡的叫声不太对劲,好似就在自己的耳畔回响,而且叫法古怪。 她蹙眉,勉力睁开迷瞪的眼睛,茫然四顾,那鸡鸣貌似是从窗外发出的,好像确实很奇怪。 晏凌站起身,抬眸朝琉璃窗走去,靠近窗口,她随意往外扫了一眼,尔后,顿时愣住了。 回廊一侧的樟树下,眉目绝艳的男人笑眯眯地看向她,双手拢在唇边“喔喔喔”不停。 晏凌:“……” 她风中凌乱了一瞬。 萧凤卿放下手,见晏凌傻呆呆的,他大步走到窗口,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早安,阿凌。” 这一声把晏凌出走的神思又唤了回来。 她冷淡地侧开头:“别碰我。” 萧凤卿明知故问:“为何?” 晏凌露出嫌恶的表情:“脏。” “脏?”萧凤卿错愕挑眉,他举起自己的手一本正经着打量,煞有其事地翻转两面:“阿凌又吹毛求疵,明明我的手就很干净。” 晏凌冷眸扫过去,男人的手掌白璧修长、根骨明玉,肌肤透着近乎晶莹的颜色,晨曦柔和地洒落,为他修洁的手指镀上了微光。 “哪里脏?阿凌,你倒是说出个道道来。” “你用抱过别的女人的手碰我,我嫌脏。”晏凌一字一顿,盯着萧凤卿的眸光像山涧结冰的溪流:“所以你别碰我,我可不乐意沾染其他女人的男人。” 萧凤卿仍旧是言笑晏晏:“哪儿有什么其他的女人?我从头到脚、由内而外都只属于你。” “别再用这副嘴脸应付我,恶心透顶。” 晏凌哂笑,并不打算和萧凤卿再磨叽,直接就拆下撑窗的支杆准备动手关窗。 “诶!”萧凤卿眼疾手快地扒住窗扉,满肚子话竹筒倒豆子般噼里啪啦朝外倒:“我在屋外等你一夜,你对我就是这种态度?昨晚落秋雨,破晓时分还结了湿淋淋的露水,可我就那么傻站着等你醒来,连一步都没走开过。阿凌,能不能别老身体力行地诠释‘最毒妇人心’?” 晏凌一顿,狐疑地盯向萧凤卿。 萧凤卿穿着昨夜那身紫衣,下巴有青色的胡渣,平生几许落拓不羁,衣发皆被露水打湿,就算并非等了整夜,应当也是来得极早。 晏凌的目光顺势下移,掠过萧凤卿露在袖口外的手腕时,眸光倏忽一凝,面色微沉。 萧凤卿的右手腕有一处皮肉外翻的伤口,她凝眸细看,察觉那伤处似是被人刻意挖烂的。 “我昨晚帮月吟运功逼毒,她当时生不如死,失控之下便死死咬了我一大口。”萧凤卿觑着晏凌晦暗的脸色,故作轻松地笑道:“那痕迹特别深,想来即便愈合了,也肯定会留疤。” 看着那个伤口,晏凌脑中不由自主地冒出萧凤卿雨夜抱着温月吟疾奔从而忽视她的画面…… 心底又不受控制地想象出温月吟咬着萧凤卿的手的情景…… 晏凌陡然生出胸闷的感觉,一时忘了克制自己的情绪,扭头就走。 “我出洗砚堂时认真想了想,倘若我这一辈子身上都带着别的女人的印迹,阿凌嘴上不提,心里必然是不舒坦的。” 萧凤卿眼见晏凌要走也不阻拦,双眼亮如晶石,嘴角越发高高扬起,朗声说道:“我就想,能怎么去掉这个牙印呢?所以我就自己把它连皮带肉重新挖出来了,待我伤势愈合,再用上好的伤药,自然就能什么痕迹都不留下。” 晏凌恍若未闻,脚步不停。 萧凤卿笑睨着晏凌的背影,抿抿唇,双手托腮,忽然高声:“阿凌嫌我这双手脏,我愿意为了阿凌剥皮去骨,阿凌嫌我这个人脏,我愿意为了阿凌跳进黄泉重新轮回,阿凌嫌我一身罪孽大杀四方,我也愿意为阿凌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晏凌仍旧无动于衷。 眼看着晏凌就要绕过雕花拱门,萧凤卿伤脑筋地皱了皱眉,他深呼吸一口气,不假思索道:“我不喜欢温月吟,我只喜欢你。” 晏凌的身形微微一顿,随即步子更大了。 见状,萧凤卿眼底的笑意迅速被冷潮淹没,他眯了眯眼,猛地单手撑在窗台上犹如白鸿掠入室内,箭步追上了埋头走路的晏凌。 “阿凌,你在逃避什么?”萧凤卿拉住晏凌,凉幽幽地审视着她,一把将人狠狠拽进自己的怀中:“我们昨晚不是很开心吗?” 晏凌猝不及防撞上了他坚实的胸口,她从容不迫地挣开萧凤卿,语气很冷静:“昨夜前,我还不知道温月吟对你到底意味着什么。” “原来阿凌在吃醋。”萧凤卿低低地笑了笑。 晏凌坦言:“是。” 萧凤卿闻言愣住了,不可思议地打量着晏凌,险些以为她是假的,过去他得使出浑身解数才能从她嘴里撬出一点真情流露。 没想到她眼下反而毫不掩饰地承认了。 “我喜欢你,不是你一再得寸进尺的理由。”晏凌仰头,眉眼间写满不悦。 萧凤卿目不转睛地紧盯着晏凌,沉声道:“她是我的救命恩人,当年我被朱桓暗算,她为我中了三色堇的奇毒,余毒直到现在都没拔除,我费心寻找璇玑钗,也是为了她。” “仅此而已?”晏凌抬眸,目光清凉,语速极为缓慢地追问:“只是救命恩人而已?” “萧凤卿,背叛和欺骗是我这一生最憎恨的事,你之前骗了我多少,我可以不计较,但是在这个问题上,我不希望你再骗我,无论你的回答是什么,我不会去找你身边人求证。” 萧凤卿心弦一动,眸底有深邃的星芒划过。 晏凌的话太有诱惑力,诱惑他习惯性地想要向她说谎,相识至今,他对她撒过大大小小的谎,有些谎言说着说着,连他自己都信了。 温月吟的真实身份,他当然不能和盘托出。 否则拔出萝卜带出泥,以晏凌的敏锐,她轻而易举就能一叶知秋。 晏凌近前两步,不落睫地仰视着萧凤卿:“是或不是,很难回答?” 迎着晏凌那双乌沉沉辨不出息怒的凤眼,萧凤卿骤然清醒过来。 他不能坦白,也不能再撒谎。 “我与月吟自小一起长大,母妃很喜欢她。”萧凤卿定神,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微蜷,他换了一则委婉的说法:“母妃本来想让我跟月吟成婚,可是月吟的身份太低,父皇并不同意,我对月吟也并无男女之情,所以此事……” 他望进晏凌深不见底的双眸,心跳急促,喉结微微一滚:“不了了之。” 晏凌默不作声,神情淡静。 萧凤卿的答案在她的料想当中,从昨晚亲眼目睹垂花门那一幕幕场景开始,她的直觉就告诉她,萧凤卿跟温月吟的关系不简单,甚至比他和沈若蝶还亲密几分,那种发自内心靠近彼此的张力,是骗不了人的。 她莫名想起那日在猎场,温月吟说她喜欢上了萧凤卿,因为她提到萧凤卿的时候眼里有光。 世事便是如此,当你并未对一个人或一件事真正上心,很多端倪都会被潜意识忽略,而当你的心态有了转变之后,往昔不曾留意过的细节就成了有迹可循的佐证。 那一天,萧凤卿的名字从温月吟口中轻轻吐露时,她分明在少女的眼中捕捉到稍纵即逝的微茫,那光芒虽然消失得迅如流星,却依旧能在灿烂的阳光下被她不经意地装进记忆。 这一刻,晏凌的思绪变得异常清明。 她还记得那次遭无端发疯的萧凤卿咬伤了脖颈,温月吟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递过来一方染着兰香的手帕,彼时未曾特意留心,如今回想,才猛然醒悟为何她看着自己的眼神那般纷杂,她们的交集不多,可每一次都是为了同一个男人。 晏凌很难形容自己的心情,她昨夜撞见萧凤卿抱着花娘,心里其实并无多少波澜。 但她看见萧凤卿无微不至地护着温月吟之后,她的心就像涨潮了的海水,几欲将她吞噬。 嫁进宁王府以前,晓得萧凤卿花名在外,也明知王府有多少姬妾,可是她从不介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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