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稳健的脚步声渐行渐近。 建文帝抬眸朝那人看去,眼神迷茫,苍老的脸孔却忽然浮现出无奈的笑意。 “子旭,你又逃课偷偷来找孤啦?是不是杨太傅又罚你抄四书五经了?孤告诫过你多少次,你想驰骋疆场没有错,可也得文武兼备才行,否则届时到了军营读不懂兵书,那些将士岂会臣服于你?” 子旭,是萧胤的字。 萧胤小的时候一心沉迷武艺,其实对念书根本一窍不通,众多皇子,他与大皇子萧鹤笙的感情最要好,也最听他的话。 那时萧鹤笙仍怀有独属于少年的淳朴心性,待这个时常跟着自己的幼弟亦是喜爱的,不仅做了他武技上的陪练,还耐心培养他学文的兴趣。 他的母后总对他耳提面命皇家无天伦,可是他觉得,子旭会成为他一辈子的好兄弟。 将来他君临天下,子旭便为他征伐疆土,手足同心同德,共铸大楚的万世太平,何愁守不住老祖宗打下来的千秋宏业。 “子旭,孤昨天不是教了你作诗的技巧吗?只要你能给孤作一首,孤就答应你,下次上元节带你去民间玩!” 建文帝微微一笑,抬手,手里攥着的青花小瓷瓶咕噜咕噜滚落到那人脚边。 风动影摇,树影被大风压弯了腰,枝杈狂乱地飞舞着,迷乱了建文帝本就模糊的视线。 他甩了甩头,只觉得面前的萧胤今日看上去格外陌生:“子旭,你怎么不说话?” 那人捡起空空如也的瓷瓶,缓步走近建文帝,阴柔的声音徐徐回荡在偌大的殿中:“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建文帝愣住,下意识对这首诗生出抵触,不悦道:“子旭,无端端的,你背这首诗作甚?” 单公公在建文帝身前停住脚步,冷眼瞧着建文帝,淡声道:“皇上,您又喝醉了在做梦呢,黄真人说过,这些丹药需得按例服用,您怎么一次就吃光了?” 建文帝睁大眯瞪的眸子,指着单公公:“什么皇上?什么黄真人?什么丹药?孤怎么会轻信那些个装神弄鬼的术士?你又是谁?子旭呢,给孤把子旭找来。” 单公公的声音平淡无波,面目木然,他陈述道:“皇上,您已经登基了,如今是大楚建文二十五年;您近几年迷上了求丹问道,黄真人便是您重金从蓬莱山请来的;奴才是单福全,您在盛乾宫的亲信;至于镇北王萧胤……” 建文帝眸光乱瞟,紧忙追问:“子旭如何了?” 单公公笑了笑,在这样阴森诡异的环境下,他的笑容显得极其瘆人,说不出的古怪。 “皇上,您忘了?镇北王早在二十年前就被您杀了啊,他身首异处,头颅装在一只黑盒子里,被朱督主从北境带回了骊京,您打开盒子那会儿,镇北王还没闭眼,正看着您呢!” 建文帝的眼眶倏然一颤,怒声道:“你在胡说!狗奴才,谁给你的胆子胡说八道!孤不会杀了子旭,孤最疼爱的弟弟就是子旭!” 单公公唇角的笑意越来越嘲讽,他缓声道:“皇上,是真的,您害怕镇北王有不臣之心,所以下旨屠了他满门,包括未满月的小世子,镇北王妃也死得极惨,据说临死前还被一些军士玷污了。” 建文帝的脑海宛若有一道惊雷闪过,他捂着疼痛欲裂的头沉声喘息起来:“不!孤没有杀子旭!” 单公公轻轻一笑,大片阴影落在他眉宇间,透着鬼气:“皇上,镇北王真的死了,您要不信大可以去太庙,他的灵牌就供奉在那儿呢,这是大楚三岁小儿都知道的事。” “啊——啊!”建文帝嘶吼大喊,他按着剧痛的脑袋在地上翻滚,面目狰狞可怖,镶满黄金的龙冠重重砸落,满头半白半黑的发丝像生机已绝的枯草附着在骷髅上,他因痛苦而涕泗横流,颤抖地嘶声反驳:“孤没杀子旭!你们骗我,全都是骗我的!” 见状,单公公气定神闲地收敛了脸上的表情,疾步跑到聚贤阁门口:“来人,皇上犯病了,传御医!” …… 此时此刻,睿王也在晏皇后的未央宫中。 沉水香安静萦绕在殿内,寂寂晃动的珠帘后,晏皇后斜倚着贵妃榻,凤眸微阖,单手支颐。 睿王垂手肃立于大殿,神态拘谨又恭敬。 “母后,您单独留下儿臣可是有要事吩咐?” 白日他们都在扶苏斋用午膳,因着太子妃薨逝的噩耗,建文帝甩袖离去,午膳自然也不欢而散,所以睿王领着吴湘儿去了未央宫。 晏皇后心血来潮,忽然提出要见一见薇姐儿,于是睿王夫妇又临时回府将小郡主接进了宫,一家人便在未央宫待了大半天。 晏皇后缓缓睁开眼,透过珠光闪耀的帘幕看向睿王:“太子妃是怎么死的?” 睿王错愕:“太子妃难道不是母后……” “蠢货。”晏皇后冷声打断睿王:“区区章敏莲,还值得本宫花费心力对付?你前些日子不是打算利用医婆的手除掉章敏莲?” 睿王并不意外自己的举动被晏皇后知晓,他抿抿唇,疑惑道:“儿臣是这么想的,但儿臣还没来得及动手,章敏莲就死了。” “身为大丈夫,居然还想靠妇孺取胜。”晏皇后冷笑一声:“宸儿,你太令本宫失望了。” 睿王面色微变,辩驳道:“母后,儿臣不过是不希望太子的手上又多一个筹码。” 晏皇后凉薄的眼神在睿王面上若有若无地拂过:“本宫和你说过多少次?储君的位置一定只属于你,只是时间早晚罢了,你为何如此心急?本宫对你失望,并非因为你只会玩弄妇人立足后宅那一套来夺位,而是你的眼光实在过于短浅!你蝇营狗苟,谋算的根本是于天下大势无足轻重的事。” 睿王被晏皇后训斥得无地自容,然而他无力反驳也不敢,因为他现在拥有的一切全都是晏皇后给的,比起建文帝,他更畏惧自己这位杀伐决断的母后。 “母后,儿臣知错了,可章敏莲的死与儿臣无关,会不会是外祖父他们?” 晏皇后脸上的神情愈加轻蔑了:“没本宫的吩咐,他们岂敢加害皇室中人?老鼠的胆子都比他们大。” 睿王知道晏皇后素来与母家感情淡薄,对此也没太过纠结,遂问:“那太子妃是谁杀的?” 晏皇后的红唇溢出一声哂笑,绝美的眼眸有利光掠过:“有人想浑水摸鱼而已。” 睿王不解:“是谁?” 晏皇后并未回答睿王的问题,淡淡道:“本宫觉着你父皇只需要你们两兄弟就足够了。” 睿王立刻领悟了晏皇后的意思,皱起剑眉:“母后,您莫非怀疑太子妃是沈淑妃母子杀的?这怎么可能?” “萧凤卿那怂包,从小就跟在儿臣身后点头哈腰当舔狗,就算他现在进了五城兵马司,那也说明不了什么,如果太子妃真是他们母子下的毒手,不可能半点破绽都不露。” 晏皇后抚弄自己装饰着珠玉宝石的甲套,幽幽道:“终日打雁,不想却被雁啄了眼。” 睿王仍是不太相信:“母后,沈淑妃当年不是为了救你再不能孕育皇嗣吗?” “民间有句俗语‘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沈缨为了保住老七,也算下了血本。”晏皇后眯起美眸,轻嗤:“眼下回想,那帮刺客来历不明,他们到底是人还是披着鬼皮的人,谁又知道呢?本宫当年也属一念之仁,没想到却是在养虎为患。” 说起来,沈淮当年虽然未曾答应萧胤一起请旨赐死她,可两个人到底是一块儿上过战场的,谁晓得是不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闻言,睿王也静下心开始思索萧凤卿这么些年的行止:“老七从小声名狼藉,如今经由母后点拨,儿臣倒确实觉得老七有些不对劲儿,即使他臭名昭著,可始终没有越过皇家的底线,所以就连父皇也拿他没办法。” “宸儿,倘若萧凤卿真是一头狼崽子,咱们这回可就算真的遇到对手了。”晏皇后低笑:“宫里宫外许久都没有这么热闹过,可惜,本宫过了那个争强好胜的年纪,求稳不求多。” 睿王一愣,眉梢高高扬起:“母后,您真的要老七死?父皇那边要如何交代?” 晏皇后缓步走出珠帘,笑容温和:“傻孩子,他当然得死,本宫不能让任何人威胁到你的皇位,为了让你顺利继承大统,母后这些年的付出,你难道看不出来吗?” “至于你父皇……”晏皇后微微一笑:“你不必担心,他现今自顾不暇,根本管不着你,你尽管去做吧,母后会在后头护着你。” 睿王注视着晏皇后绝艳的容貌,目光触及她唇边冰冷的弧度,心底不禁滑过一丝阴霾。 他是晏皇后的长子,晏皇后没入永巷之时,他也只是懵懂记事的年纪,没了生母抚养,建文帝就把他送到了无子的德妃膝下,德妃待他不错,甚至比晏皇后也不差多少。 然而令睿王意想不到的是,晏云裳出永巷晋升皇后之后,竟亲自赐死了德妃。 彼时睿王非常困惑,后来长大才明白,这就是晏云裳,她要的或不要的,旁人都不能沾手。 睿王眼睑垂落:“母后,儿臣都听您的安排。” 晏皇后浅笑,围绕着睿王徐徐踱步:“宸儿,在皇家,父子、兄弟情分那都是假的,记住,只有紧握在手中的权势才是你最大的依仗,任何挡了你康庄大道的人,你都要毫不犹豫地一一铲除。” 听着晏皇后用最波澜不惊的语调说着这些杀机横生的话,睿王顿了顿,鬼使神差地问道:“那要是……五弟呢?” 晏皇后诧异地看了一眼睿王,柔声道:“本宫方才不是说的很明白?皇家既无父子也无兄弟,谁阻碍了你夺取大业,谁就得死。” 言罢,晏皇后漂亮的凤眼忽然绽放出潋滟光芒,仿若浴火红莲一般妖美不可方物,一字一顿道:“包括本宫!” 睿王勃然变色,连忙跪地:“母后!儿臣对您从无不敬之心,您这般说,岂非是折煞了儿臣?母后,儿臣是想取得皇位,可儿臣绝不会对您做下那等灭绝人性的事!还有五弟,五弟是儿臣的胞弟,儿臣绝对不会伤害他!” “灭绝人性?”晏皇后抬袖掩唇一笑,眼底流转着诡谲的波光:“呵,灭绝人性的事,本宫做得不计其数,现在还不是好端端站这儿。” 睿王的脸色越发惶惑:“母后……” 晏皇后淡淡瞥向睿王,表情不辨喜怒:“本宫让你跪了吗?给本宫起来,要做一国之君的人,随随便便就给女流之辈下跪,成何体统?你是打算跪着坐龙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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