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鸾弯了弯眼,颔首应道:“好。” 地点,选在了林宣的书房。 这里已经空置许久了,但每日都有人打扫,林繁时不时也会过来,里头干净、整齐。 物什摆放如旧,墙上挂剑、悬琴,书画皆是林宣亲笔,只可惜,终究不及主人在世时,缺了人气。 林繁把备好的东西都搬了来,在秦鸾的指点下布置着。 秦鸾提笔画阵、写符,一气呵成。 “国公爷,你坐在阵眼上,”秦鸾把木楔交到林繁手中,“等下我挥拂尘时,你滴三滴指尖血到木楔中,攥着它,你是先太子的儿子,血脉相连,你能看到他。” 林繁应了。 墙角点了灯,秦鸾口中念念有词,抬手一挥,符纸飞出去,悬在了阵法四周。 最后飞出去的是符灵,它停在阵眼正上方。 小小的纸人,不再是之前荡秋千时软乎乎的形态,它绷得很直。 林繁看着秦鸾。 他忽然想起了那日在如意坊,站在棋社楼上,他看秦鸾与那妖道斗法。 那时候的秦鸾,举手投足随意大方,游刃有余,现在则不同,她全神贯注,没有一丝一毫的分心。 林繁的心,很暖。 暖到,他不由自主地想,等见到了父亲,哪怕对方只是旧日影子,根本无法意识到他的存在,他都想告诉父亲,他遇到了一位很好很好的姑娘。 是他心悦的,是他想要靠近又小心翼翼的。 那位姑娘,为了他,本事尽出。 阵外,拂尘挥动。 林繁咬破了中指,殷红的血落下,沿着那繁复的纹路,包裹了整个木楔。 掌心攥紧,他听到了簌簌风声,急切得叫他本能地闭上了眼。 随后,风声渐渐小了。 林繁睁开眼,秦鸾已经不在刚才的位置了,书房的门也被关上。 下一瞬,他听见了一声轻笑。 他认得这个声音,从记忆深处滚滚而来,是林宣的笑声。 林繁循声望去。 隔断化为透明,圆桌旁,两人把酒言欢。 一位是林宣,比林繁印象里的模样更年轻一些。 另一人,他从未见过,却又心生熟悉,只看五官,他的眼睛鼻子嘴都不像那人,可多看几眼,又觉得,拼在一起的样子,其实是像的。 林繁知道,那就是赵临,是他的生父。 赵临就坐在那儿,握着酒盏,笑得开怀。 “殿下今日又被皇上训了?”林宣问着。 “父皇气得直吹胡子,”赵临好笑不已,“阿瑰告我状呢,说我给儿子准备了一把木枪。” 林宣问:“宫里都说是儿子?” “我说不准,”赵临坦诚,“父皇身体不好,我若得个儿子,他能高兴些,宫里人都拿皇太孙哄他。年轻时再像头老虎似的虎啸山林,到了这会儿,都得要人哄。” 林宣乐道:“那殿下怎么还气皇上?” “我就老实跟他说,我儿子一定跟我一样善战,他就气笑了,”赵临一口饮了酒,问,“我对儿子的期望难道不对?” 林宣一边听、一边笑,笑完了问:“皇太孙为什么要会打仗?难道,不该是你把一个完整的、太平的大周交到皇太孙的手上?打仗、退敌,是我们这一辈人要做完的事,不是皇太孙的。” 阵眼中,林繁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两位父亲。 然后,他看到赵临笑了,笑得豪爽。 “当我儿子还真轻松,都不用会打仗了,”赵临笑骂了一句,又摇了摇头,“也不是,治理天下比打仗难多了,我就不会,我只会打仗,除了武艺兵法,我都没有东西能教他。不像阿宣你,能文能武,到时候,你教他。”
第114章 天不假年 墙角,摆阵的灯台上,灯火微微晃。 与光相对着,影子轻轻摇曳。 林繁眨了眨眼。 摇的只有他的影子,那一侧,赵临与林宣没有任何变化。 这些都在告诉他,那处是假的,只是过去的情景呈现。 可那处又都是真的。 这一段对话,是曾经发生过的。 林繁依旧记得,在他七岁的时候,他问过父亲。 “我们定国公府就是打仗的,我练武、学兵法,不就行了?为什么还要明白那么多治国治世的东西?” 比起端坐在书案后头,那时候的林繁更喜欢练功。 精力充沛,根本闲不住,恨不能从早练到晚。 林宣不许他那样,把他从院子里拎到书房,催他念书。 林繁开蒙早,字认得快,但兵书对他来说还是太深奥了。 林宣就一遍遍讲,书房旁的耳室里摆起大沙盘,山势水流、安营扎寨,全落在了盘上。 对孩子来说,沙盘也是玩具,林繁能听得津津有味,连枯燥的兵法都生动了。 如此两厢比较,那些治世的东西干巴巴的,他能听懂一些,也仅仅只是一些而已。 所以,小小的林繁抗议了。 林宣没有与他说太多道理,只拍了拍他的脑袋,说:“你爹想要你学,你就得学。” 林繁吐舌头,抱怨着“老爹霸道”。 林宣哼他:“你爹永远也不会老。” 父子之间的斗嘴,以林繁扮鬼脸结束。 母亲安慰过他,说:“因为你父亲都会,能文能武,文能治国、武能安邦,他是全才,你也要学。” 林繁反驳不了,在他眼中,父亲就是那么厉害的人。 因此,抱怨归抱怨,撒娇归撒娇,他还是老老实实地坐下来,自己看书,听父亲讲书。 可直到此刻,他在这间幼年时日日端坐的书房里,见到了这么一幕,他才终于明白了林宣的话。 林宣说的“你爹想要你学”,指的是赵临。 而他的爹爹,也永远永远不可能老。 在赵临的期待里,他得会打仗,他更要能治世。 林繁深吸了一口气,稳了稳情绪。 诚然,他早早就知道自己不是林宣的儿子,但他对亲生父亲没有任何的记忆。 在林繁的心中,“父亲”就是林宣的形象。 高大、儒雅、出色,伴他成长。 林宣是一位极好的父亲,林繁也一直以这位父亲自豪。 只是这几日,林繁反复在想,赵临又会是一位什么样的父亲? 先太子赵临,是永宁侯与长公主记忆里的样子,是陈年的旧档里的名字。 他打过的城池,建过的功业,他是那么厉害的一个人。 可就似他与秦鸾说的那样,赵临离他很远。 文书翻得越多,越远。 林繁仰慕他,以一个同样练武的人对一名将士的敬意和钦佩,佩服他出阵的勇敢,佩服他用兵的大胆。 现在,在与林宣的对酌中,赵临以一位父亲的形象站在了林繁的面前。 希望给他最好的一切,想要为他开拓一片天地。 这是一位即将成为父亲的人,对儿子的最殷切的期盼。 赵临就在那儿,离他很近,唾手可及。 油灯光中,林繁抬眸,一瞬不瞬。 他看到林宣添了盏酒。 举起杯子,林宣笑着说:“好,我教他! 你看,你都说治理天下比打仗难,皇太孙哪里轻松呢? 不过,我们得让他轻松,给他一个不用打仗的天下,国泰民安,他只要做一个勤奋的皇太孙、皇太子、皇上,就好了。 其他的,我们帮他。” 视线一点点模糊。 林繁的嗓子眼涩得厉害。 朦胧间,他看到了赵临的开怀大笑,笑声如鼓,擂于他心田。 “你们两人……”林繁咬住了下唇,用力攥着掌心的木楔,抱怨着,一如小时候,“都是骗子……” 坐在那儿对饮的两个人,都食言了。 赵临不曾教他习武,亦没有教过他兵法。 林宣教的治世太浅了,那是八岁的林繁该学的东西,不是他十八、二十八,甚至以后很多很多年,该记在心里的基石。 大周不完整、也不太平。 他没有做过皇太孙,也不是什么皇太子。 他一点都不轻松。 他们谁都没有做到这日的畅言。 他们都走了。 天不假年。 书房外,秦鸾坐在石阶上。 厚重的云层已经散开了,下弦月清朗,映向人间。 秦鸾抬着头,想数空中星,看了半宿,却是一颗都没有寻到。 作为布阵的那个人,秦鸾并不知道阵眼中的林繁看到了些什么,但她通过符灵,感觉到了林繁的情绪。 压抑的,咽呜着,憋在心里的怒吼。 秦鸾听了整整一夜。 那么沉默,却又那么得震耳欲聋。 伸出手,秦鸾看着自己的掌心。 如果先前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经过这一夜,也都拨开了迷雾。 凤凰与心悦,谁说不能是一致的呢? 在她不知道何为“喜欢”,何为“情真”之时,她只靠着本心与林繁相处。 布局中运筹帷幄是他,棋盘上大杀四方是他,静谧时侧耳倾听是他。 现在,她的身后,无声哀泣的也是他。 在祖父与她讲述林繁身世时,她会着急,不是因为故事坎坷,而是,她本就是局中人。 在不知不觉间,她走进了局中。 若要为这“局”定一个名,那大概就是“心动”吧。 思及此处,秦鸾弯了弯眼。 既然,她就是只踏高枝的凤凰,得无上恩荣,那她就该选自己想要的枝头。 碧梧栖老凤凰枝。 她选林繁。 她选的,必然就是凤凰枝了。 林繁会喜欢这只鸾鸟吗? 秦鸾不知道,但她想,试一试呗。 踏出一步,再踏一步。 一个能认真听她说话,与她有商有量的人,总不会拒绝她的尝试。 远方的天际,露出了鱼肚白。 这一沉沉的夜,终将要过去了。 而秦鸾所布的阵法,法力亦在渐渐流逝,等天光大亮时,那几盏灯灭,旧日影像也就散去,不再出现了。 此刻,离那时,只剩一点点时间了。 望着天边,秦鸾支着腮帮子,默默地想:真的太短了。
第115章 活人可以忆 书房里,油灯暗了暗。 朦朦胧胧的,林宣与赵临的身影淡了下去。 林繁呼吸一紧,想要挽留,掌心里坚硬的木楔却在提醒他,那些旧影是留不住的。 一暗一明中,他忽然又看到了不同的身影。 两位年轻妇人,座谈对笑。 一位是程窍,林繁很熟悉,是他喊了二十年“母亲”的人。 比起印象里的“老夫人”,那时候程窍显得开朗快乐许多,眉宇之间,笑容外放。 另一位,微微隆着肚子,神色之中,全是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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