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一早就拨了五百万两去岭南,本以为岭南除天灾未解之外该是无虞,不想却乍然得到了岭南流民作乱的消息。 而且等消息传入京城的时候,叛军已经一路从岭南攻到了黔中,直奔襄州而去。 襄州一旦被攻破,京城咫尺在望,又将再度陷入困境,虽这次的岭南叛军不比当初的羯人凶悍残暴,都是大魏子民,但朝廷上下已如惊弓之鸟,竟有人直接提出先避出京城,以免像那时一样匆忙。 姜昀自然没有同意,这次的叛乱来得蹊跷,虽心知朝野内外皆有疏漏,但也不再有心力去查,只派了将领出兵抵御,一遇叛军即刻剿灭。 只是先前与蛮族一役损耗甚多,仅仅靠着三年根本没办法把兵力养回来,好在叛军大抵都是一群莽夫,不会成什么气候,勉强也能应对过去。 可惜姜昀和朝臣们再一次失策,仅仅几日后,战败的消息便再度传来,那叛军竟是有如神助,不知得到了什么锦囊妙计。 而这风云莫测的几日里,姜宝鸾一直称病闭门不出。 徐太后闲时来打发人问了几次,到了最后一次,却是直接将姜宝鸾叫了过去。 已经快要入秋,黄昏时分的风也带了凉意,吹走白日里的暑气。 夕阳斜照过来,将姜宝鸾的身影拉出一条极细长的影子,一直照到镂花的殿门上面,两边的宫人们垂着头,在姜宝鸾面前将殿门缓缓打开。 姜宝鸾迈步入内,腰间所配的禁步微微晃动了一下,水绿色的褶裙扬起,露出底下银红色镶了南珠的鞋面,步子稍稍一停,便又往前而去。 殿内燃着熏香,奇香四溢,却并不明亮,徐太后斜倚在榻上,前面是密密匝匝的珠帘,看不清是睡了还是醒着。 姜宝鸾和徐太后母女俩素来亲近,她自小的请安行礼都随便,照眼下这般的场景,多半时候都是姜宝鸾自己溜到徐太后身边去了,但今日姜宝鸾却是先在帘子外面停了下来,高髻上插着的步摇随着她的步伐摇了两下,姜宝鸾这才朗声道:“母后,儿臣来了。” 眼前雍容华贵的美妇人似是刚刚发觉姜宝鸾近前一般地直了直身子,先是应了一声,而后说:“怎么又病了呢?” 姜宝鸾低了低头,没有说话。 “现下好些了?” “能出门了。” 徐太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还站在外边儿做什么,进来啊!” 里头没有服侍的宫人在,姜宝鸾便自己掀了帘子进去,靠到徐太后身边。 夕阳从雕花的窗子透进来,洒在塌边脚下,也将姜宝鸾细嫩的脸勾出一层淡淡的金边,徐太后拉住她的手,细细地看着她,又伸手替她正了正头上的发钗,摸摸她的脸颊。 “你和楚国公世子到底怎么回事?”徐太后问。 姜宝鸾闭了闭眼,内心却是无比平静,这一日总要来的,虽想着瞒得一日是一日,但眼下被挖出来也未必不是好事,总算让她能舒一口气。 藏着这个秘密天天担惊受怕,实在是太累了。 既是已揭了出来,她竟觉得自己再没什么好去怕谢珩了的。 樱桃似的唇瓣动了动,姜宝鸾平心静气道:“那是我的孩子。” 徐太后拉着姜宝鸾的手明显一僵,然后又紧紧将女儿的手攥住,虽一时没有什么反应,但挂下来的白玉镶金耳坠却颤动着。 “果然,”终于,徐太后长叹一口气,摇了摇头,“果然是我们宝鸾受了苦。” 她什么都没有再问姜宝鸾,似是对她的过往不甚在意,姜宝鸾鼻子一算,终于伏到徐太后身上小声哭了起来。 徐太后本就不是刚强坚毅之人,看到女儿哭泣,如何还能忍得住,也抱着她低泣。 一时等母女二人哭完,徐太后也没叫人进来服侍,只自己小心翼翼地为姜宝鸾拭去泪痕。 “你当初回来的时候,哀家早就看出你的眉眼都开了,再不是从前那个闺阁女儿家了,但你不愿说,哀家便也不问,就让这些过去算了,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那时姜宝鸾被容殊明带回来,一路奔波之下,身子也败得厉害,徐太后虽看出端倪,但也只忍着心疼不说,只让太医们为她诊治,太医们或许是能从姜宝鸾的脉象上看出点什么的,但公主不说,太后也不问,谁有这个胆子把真相说出来。 “是儿臣让母后担心了。”姜宝鸾小声道。 “可是谢珩强迫了你?” 姜宝鸾迟疑了片刻,摇了摇头。 徐太后面色稍霁,又问:“那你如今对他是什么心思?” 姜宝鸾狠狠咬了一下下唇,斩钉截铁道:“儿臣一点都不喜欢他。” 或许曾经在他救她时,在他对她还算和颜悦色时,姜宝鸾也有过那么一丝少女情动,但仅仅这一点点的情丝,远远抵不过她后面所受的摧残。 这样的感情,只会是她一辈子的耻辱。 闻言,反倒是徐太后又掖了帕子哭起来,道:“早知那陈姑姑是个没用的,哀家也不会派了她跟在你身边,自己死了不说,还让你……” 姜宝鸾苦笑:“当时的情景,任凭谁都没用。” 若不是她遇到了谢珩,莫说是那些乞丐流民,便是像开头遇见的那老妇一家一般的,都能把她给生吞活剥了。 “还不如让静徽跟着你,她样貌也不差,替你去受这罪,唉,当初她和一帮子贵女被送走,容殊明不知你不在其中竟冒死去救人,最后带回来了她,哀家这些年想起来就心肝疼。” “母后莫要再说了,已然这般了,何苦再造这些口业,”姜宝鸾略直了一下身子,“这苦我一个人吃了也就够了。” 焉知不是报应?当时也不是不能再多带一个人,但徐太后怕惊动了人,便只肯送走姜宝鸾,到了后来得救的却是姜静徽,姜宝鸾反而流落民间,继而落入虎口。 再往大了说,那些没被救出来的贵女们,她们比姜宝鸾要更苦上百倍千倍,她们又何辜呢? “罢了罢了,不再说这些了。”徐太后的眼泪收了收,皱眉又想了片刻,问她,“孩子终究是你千辛万苦才生下的,还是认下吧?”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04 20:29:08~2022-06-05 20:13: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忘羡 13瓶;叽里呱啦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章 纤长的睫毛在姜宝鸾脸上投下蝴蝶羽翼一般的阴影, 脆弱的脖颈微微弯着,姜宝鸾的脊背却笔直。 “不,”她说,“我不会认的。” “哀家看那孩子也怪可怜见的, 才多大呢, 身边若自幼就没有母亲, 怕是难啊!”徐太后对于自己的骨血最是心软, 比如姜宝鸾姐弟, 比如姜行舟,比如此时的谢谨成,但虽心疼,却也带了几分试探。 “那母后想过我又该怎么办吗?楚国公府是什么地方我一清二楚, 认下孩子,岂非又是和谢珩纠缠不断?” “你真的想好了?血脉亲情最是难以割舍的。” “这么些年都没有见过面,如今不过见了一面也就罢了,仍旧让他父亲把他带回去, 说清楚了不认, 反而让他们断了念想,打死不认。” 半晌后, 徐太后才道:“罢了, 你能如此狠下心肠, 倒也不是件坏事。是哀家从前太娇养了你, 十五六岁的年纪,如何经得起那等变故呢?自是惊惧之下, 活着便已很好, 他一哄, 你也就从他了。” 姜宝鸾撇过头去, 她不愿再提起这事,从前也有她年纪小不经事的原因在里头,若换了眼下,无论如何都不会让谢珩轻而易举占了她的身子去。 让那些新罗婢上位又如何?她只安安分分做好她自己的分内之事便是。 也不知当初如何作想,脑子里一团浆糊一般,只怕谢珩从此不要她,从此不理她,把她扔在楚国公府哪个角落被人欺负,或是再卖出去。 还有徐太后那句三两年不来让她自己嫁人的话,便使她愈发彷徨无助。 也或许是谢珩先前对她尚可,她总以为世间男子都该是和容殊明一般的。 “还有你和容殊明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姜宝鸾不假思索,立刻道:“儿臣会亲自与他说清楚。” 寻常女子有不堪的过往,都是怕被夫婿知道的,但姜宝鸾不怕,倒不全是因为她是长公主,而是因为她知道容殊明一定不会说什么,她从前不说也只是不想再提起这段经历,而并非是怕容殊明嫌弃她。 一时徐太后已召了人进来服侍,外面的天已经很暗,殿内很快燃上了蜡烛,灯火通明。 姜宝鸾重新理妆,净了面匀了脂粉,徐太后又另赏了她一套錾金头面戴上,在一边浅笑着看她,一点看不出方才母女二人都哭过的痕迹。 “本该让你们两个孩子快些成婚,可眼下又乱起来,皇帝还要派殊明前去平定匪乱,怕是马上就要出发了。”徐太后道,“哀家只盼着快些平息下去,竟是连千秋都没过好。” 姜宝鸾蹙了蹙眉,宫人手上的眉笔便一斜,不小心画出了一点点到外面去。 她等宫人再度给她画好了眉,才说:“那也是我大魏的子民,平定固然要紧,恐怕也少不得要查清楚原因,如果不是真的流离失所,食不果腹,谁会愿意做这起子事呢?” “这不是你该关心的,咱们只是妇孺,不可牝鸡司晨,好在你是哀家的亲女儿,若是皇后说这话,不仅是哀家不喜,皇帝也要不喜了。” 姜宝鸾轻轻叹了叹,不再说话。 铜镜中的容颜早已褪去稚气,即便经受过连日的胆战心惊与方才的哭泣,只要此时一休整,立刻便看不出来什么,仍旧是端庄华贵的。 徐太后留了姜宝鸾用膳,又道:“虽你不认,但孩子都到了眼前,便接来给哀家看看。” 闻言,姜宝鸾的神色没有任何变化,只稍稍点了一下头。 * 第二日,姜宝鸾便命人从谢府中将谢谨成接入宫中。 她不想见到谢珩,也懒怠与他交涉,只让底下的人去,至于如何谈的,她一概不问,只要把人接过来便好。 因姜宝鸾先前已经明言不认了,今日便没有直接出面,徐太后见谢谨成也并非是看外孙,而仅仅是安抚他当日被姜宝鸾当众教训。 沉水香的香气袅袅而上,姜宝鸾站立在一面六扇紫檀木双面缂丝美人图屏风后面,影影绰绰,让人看不出她在里头,她却百无聊赖地拨弄着香灰,听着外面稚嫩的童声与徐太后说话。 天真无邪的孩子尚且懵懵懂懂不知事,只知长公主是他母亲,却对徐太后的身份并不很清楚,但也不胆怯什么,说什么都是大大方方的。 屏风后的女子挑了挑眉,看来那日是她自己多心了,谢谨成喜欢吃东西大约是出于孩童贪嘴贪甜,并不是因为楚国公府和谢珩亏待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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