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一帮土莽草寇都知道家国大义,他怎会因为记恨着裴玄卿,而让这件事石沉大海。 “可是,裴玄卿,我们并肩作战,我的能力与功绩绝不逊色于你。但我成了一个肮脏恶臭的疯子,你却成了监察司的大英雄……” 他捂着脸痛哭道:“所谓大英雄,就是一个侥幸活着的人,从一堆倒霉透的尸体上站了起来。” 裴玄卿静静地陪在一边,想等他尽情发泄,要打要骂都可以。哭得没劲了,霍武只是瘫软着交代: “他们走的是鹿鸣关,去查守军头子跟晋王的联系、查银钱流动,查那段日子中州有哪些官位异常升降……罢了,这些年,你学的东西哪会不如我。我交代这些,属实班门弄斧了。” “我带你出去,走。” 裴玄卿斩断栓了他几年的铁链,手腕处已有些嵌入皮肉,不能立马摘下。 霍武往后退了几步,冷冷地说:“你真当我是好兄弟,就一刀杀了我。” “你在胡言什么?”裴玄卿几乎有些怒意了,愤愤道:“我夫人是中州最好的大夫,她能治得好的。你宁愿给草寇做军师,不就是想留一条命吗?若因为恨我,就不让我搭救,还不如养好身子,找我报仇!” 霍武朝火把的方向别过头,虽看不清东西,但他知道,裴玄卿在那里。 “错了,我心愿有二:一是揭发晋王,二是问清楚、你为何不回来接我。” 意气风发时,他曾笑言:“我要当监察司最厉害的刺头,谁贪赃枉法我便查谁、谁侵扰边民我便刺杀谁!裴玄卿,你可别拖我后腿。” 如今双腿残废,双手再不能持刀。这颗替草寇出谋划策、抢杀过往商户的脑袋,他也觉得脏。 霍武言辞恳切,笑中带泪:“看在我提供线索的份上,裴指挥使,别让我活得像个笑话。”
第55章 金佛滴泪 作为曾经的监察司指挥使候选人,霍武死罪可免,被安置在了裴玄卿隔壁的院落。 一开始他心如死灰,只想草草了却此生。可无论怎么骂,裴玄卿都跟听不见似的,日日将江婳调好的药送来,亲自看着宫人替他擦拭。 逐渐的,霍武也放弃抵抗,随他去。随着身上的疮伤好转,心里那搓死灰竟也悄悄地复燃起来。 今日,裴玄卿关门时,霍武竟罕见地开口问:“我这膝盖,治得好么?” “吱呀——” 那两扇木门停在原地,屋口半明半暗。缄默片刻,裴玄卿如实相告:“她说,断得太久,不成了。但皮肤和脾胃的毛病,都能治好。” “哦……” 霍武定定看着宫人上药的地方,若无其事地说:“你娘子真有本事,果真不痒不疼了。咱们当时要是有这样的大夫随身——” 话未尽,门口的人已逃也似地飞身离开,徒留两扇门因剧烈碰撞而不停微微摆动。 他嘴张着,缓缓阖上,转而同宫人打趣道:“老子又不好男色,这小子害羞什么。” 宫人只管低头上药,不敢昂首回应。听大家说,这位是跟裴大人一样的狠角,刚来时脾气大得吓人,现在不知怎地,心境又突然宽和下来。 不仅他们疑惑,伺候晚膳时,连紫苏都好奇,问江婳今日有没有听到隔壁在骂街。 江婳大口吃着青提绵冰,摇摇头。 “郡君,他今日怎地不骂了?” “不骂还不好么,我耳朵都要聋了!”江婳幽怨地看着裴玄卿,手指搭在眼下发黑处,委屈巴巴:“天天夜里睡不好,若不是看在他和五郎是故交,我定要做一副哑药。” 裴玄卿筷子一抖,刚夹起来的鱼刽掉回碗里,喉结很明显的滚动了一下,试探性地问:“婳婳,你该不会哪日生了气,对我……” “报——大人,晋王逃了!” 好好的晚膳,被他这一嗓子嚎得大伙儿都没了胃口。裴玄卿很不解:“那么多侍从跟着,能让他逃了?” 以萧景衡的功夫,可能性不大…… 曹宁跑了一路,这会儿嗓子跟冒烟一样,又哑调子又怪:“皇上只吩咐将他押送回京,可没说要杀了他。那厮夺了刀架在脖子上,谁敢不让开。” 江婳讶异地同裴玄卿对视一眼,皱眉道:“他是失心疯不成?人怎么跑得过马,那总该知道去往何方吧!” “回郡君,看方向是往佛母宫。” * 蜿蜒天梯上,香客们惊慌四散,连篓子滑落、里头符箓和香烛滚了一地都不敢捡。这疯子拿刀见人就挥,有两个喇嘛试图拦住,被他一刀划在喉上,当场毙命。 “滚开,都滚开!” 马蹄声与阶下响起,大批追军中,他一眼就看到了江婳和裴玄卿。低声咒骂了几句,更加发狠地往上跑。 江婳跑得气喘吁吁,弓着腰摆手道:“五郎,我、我岔气了,你先去拦着他,我慢慢追。” 看晋王的样子,今日是打算破罐破摔,不怕滥杀无辜。裴玄卿点点头,派几个人护在江婳和紫苏身边,同曹宁快步踏上。 整座布达尼亚宫的形状就像佛母雕塑,拜佛的正殿在二楼,长阶顶端衔接着的平层是一个小小的底座,有罪责的人都聚在这里礼佛悔过。 铁锁沉重、锈迹斑斑,上一次打开,还是齐庶人被关入时。这会儿被晋王劈开,里边的人又想逃,又畏惧他手上的刀,不敢往门口靠近。 齐庶人伴君二十载,经历得太多,心境便沉稳。人人惊叫着躲避,她仍闭目跪在蒲团上,手指拨动红玉髓珠子。于檀香袅袅中,自若诵经。 直到那声再熟悉不过、却又满含酸楚的“母妃”在身后响起,她才停下,一双初显老态的眼瞬间睁开。 “衡儿,是衡儿吗?你父皇让你来接——” 随着转身,那句“接母妃回宫”哽在喉间,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她的衡儿应该是紫衣云纹、玉冠高束着才对,怎会沾染了一身的泥……还有血。 她扔了手串,拿粗布袖口使劲在晋王脸上擦拭,想替他把这些脏污都擦得干干净净。又努力捋顺他蓬乱的散发,语中带泪:“衡儿,你怎会弄成这样?” “母妃,偷售矿产粮食的事,父皇他都知道了!儿臣已经完了,儿臣再也没机会接您回去了!” “胡说!”齐庶人狠狠地打了他一巴掌,又心疼地捧住这张脸,啜泣道:“犯了大错又如何,你父皇没有杀你,咱们就还有机会。衡儿,你要振作起来,听母妃的话,回宫去,求皇上宽宥。” 晋王无力地跪倒在地上,双眼紧闭,泪水不断从眼角滚落。他几乎哀求似的,抱紧齐庶人的双膝,将头靠在布衣上。 “母妃,儿臣真的好累啊。” 回宫又如何,或许这辈子都要在幽禁中度过。等皇上消气,宽恕了他的罪过,仍要去当皇后母女的刀,替她们做一切见不得光的龌龊事,以免脏了她们高贵的手。 若不从,又会拿齐庶人做要挟。 他分神之际,屋里的人终于找到逃生时机,争先恐后地往外涌去。可才跑到一半,便被监察司和御林军的人拿下。 裴玄卿站在殿门口,纵使这对母子看起来凄惨可怜,他却生不出一丝怜惜。语气冷冷地催促道:“晋王殿下这是做什么,违抗圣旨可是死罪,还请速速回京,不要为难侍卫。” “死罪?呵,裴玄卿,那你就执行啊,你杀了我啊!” 晋王头一回真正地笑得猖狂而快活,因为他知道,要杀一个王爷,没有确切的皇命。监察司不能、也不敢。 原来,只要他不再在意皇上的重视、王爷的体面,可以活得这般轻快。 到了现下,晋王眼底酸涩,终是说出隐忍在心底很久的话。 “母妃,您当初为何要选择投靠皇后?咱们母子两安安生生地不好么,您究竟为什么,要去追逐这些本就不属于我们的东西啊……” 齐庶人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像看一个怪胎,喃喃道:“衡儿,你这是在怪母妃?你可知,若不是母妃伏低做小,你根本不能活下来!” 难道她愿意去帮皇后处置一个又一个有孕的宫妃? 辛辛苦苦护着长大的孩子,竟在责怪她,这是在怨自己拖累了他? 这一幕恰好被赶来的江婳看到,她虽对宫中一无所知,但只看安阳如何跋扈,就知道皇后有多么只手遮天。没有良贵妃那般的圣宠,生下皇子就是天大的死罪。 晋王无奈地捂住脸,眼泪从指缝中汨汨渗出,苦笑道:“那说明,咱们母子原本就与皇城格格不入。母妃,儿臣不想回去。儿臣去求父皇开恩,准我削发留在这里,陪您诵经祈佛,好不好?” 碎发随着掌风微微扬起,晋王脸颊红肿,嘴角渗出一抹血丝。 齐庶人气不可遏,身子疯狂发抖,握着的拳心上,指尖发白、几乎嵌入肉里。 她脊柱佝偻着,像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妪,一拳、一拳捶着心口,恨得牙痒。 “萧景衡,我如履薄冰二十年,不是为了让你当一个喇嘛!你给我打起精神,滚回宫里去做你的王爷。” 晋王跪直身子,抬眼时,眸里满是戏谑,自嘲道:“儿臣回去,哪里是做王爷,分明是做她们母女的狗。母妃,这是为了谁,您不清楚吗?” 齐庶人眼眶湿润,颤抖着背过身去,冷声道:“不必管我死活。” “做不到的……咱们是母子,儿臣永远都做不到不管您。”晋王伸出手,握住那片粗糙的麻衣,声声泣涕:“就像母妃当初本可以独善其身,却为了儿臣去讨好皇后一样。” 他素来知晓母妃不易的,怨人怨己,最终只能怨上天不公,将他生在这看似万人眼红、实则是豺狼虎豹窝的皇家。 齐庶人拼命克制着自己,不去转身扶他,只是狠心扯开衣衫,挥开他的手。 “滚回去,别让我觉得你是个废物。” 这样伤感情的话,太子这辈子是不会听到的。只有他这等生在夹缝中的可怜人,才会被娘亲拿伤人的话去激。 他不是托生在后族肚里、生来万众瞩目的皇太子,若没有强大的心理,只会被太子一党连肉带骨的啃食干净。每每他害怕或觉得乏了,齐妃便拿这话来激他。 裴玄卿心里波澜万丈,若他的娘亲真的被带回东宫,而他就如晋王一样在皇后手底下艰难求生,他是否会成为同样的卑劣之人? 察觉到他神色有异样,江婳悄悄握住他的手,问道:“五郎可是看了太多人性的黑暗面,而心生不安?” 这一问,裴玄卿轻轻地笑了下。 他的婳婳这样傻,还当他是什么见不得阴暗龌龊的清高之人么? 可她不知道那些过往,他便顺水推舟,故作畏惧:“是啊,他是皇子都活得这样艰难。婳婳,我好害怕呀。” 那只温软的小手握得更加紧了,她眼神温柔,语气却坚定:“五郎,你我都要相信,在那些充斥着阴谋、算计、杀戮的黑暗之下,总会有人、人性的纯真与良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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