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她眼前人人退避三舍的郎君,阴鸷而孤傲,同时温柔而强大。 他一时哑口,嘴唇微翕,却只能笑着道一句:“好。” 这回,晋王没像从前那样、再不愿意也撑着去争斗。他只是重重叩首而下,匍匐在蒲团边,央求道:“母妃,儿臣真的争不动了。我就是一个做什么都漏洞百出的废物,一个没人能替我善后摆平的废物。您就准许我留在这吧,宫里太冷,儿臣不敢闭眼安枕……” 齐庶人背着身子,还未言语,裴玄卿很不合时宜地咳嗽了下,沉声道:“抱歉打断你们母子谈话,不过皇上的旨意是让殿下回宫,您能不能留下,齐庶人说了不算。” 晋王猛地回过头,眼角眦到极致,数条红色血丝由尾部攀援过眼白。他头发披散着,血混着土灰擦拭不尽,状如恶鬼。 困兽之斗,虽最终会是徒劳,也能伤人。裴玄卿下意识地把江婳护到身后,退开几步,低声叮嘱:“躲远些,他身边还有刀。” 想到他至今仍是王爷,裴玄卿射杀不得,她也很听话地避开,规劝道:“殿下,送走齐庶人那日,我便说过,别忘了自己是怎么落到这个地步的。难道祸首仍在外潇洒,你能甘心?” 晋王嘴角漾开一抹狞笑。 她在教唆自己回去报仇,好顺带替她出了气? 可惜啊,教唆这事,他亦无师自通。 他明知不可为,仍在事发前,带着安阳去求太子把亲妹那份罪揽下。安阳声泪俱下:“皇兄,你犯了罪,为了国之体面,父皇也会掩下。可若换了我,父皇只会推我到人前去认罪受罚的。” 太子纵然怒其行,却仍心甘情愿地担着这滔天大罪。可蓝阁老却抵死不肯,甚至以性命担保,若皇后娘娘在此,也绝不会同意这般行事。 太子是储君,是整个蓝氏后族的希望,他绝不能有一丝污点。 他语气冰冷,看安阳的眼神像看一个外人,全然不似对待自己的外甥女。 “公主犯错与庶民同罪,老臣自会请求皇上从宽处置,还请您不要攀污兄长。” 无论安阳怎么苦恼疯叫,他都置之不理。只有晋王扶着她回了宫,言之哀切:“若您是皇太女,无论犯了什么大事,他们便会推到您哥哥头上。皇姐,太后娘娘有司政之心,若她还在,您该是皇太女的。” 安阳神情呆滞地重复着:“皇太女……” “是啊,皇姐看到了,蓝氏对你们兄妹是如何差别。咱们这些年瞒着皇后娘娘藏的兵甲银钱,何必送与太子做助力?只要南楚肯与您联手,西召多半会响应。太子倒了,您就是皇太女,万人之上。” “皇姐,一母同胞,凭什么您是女儿身,就该被蓝氏摈弃?” “可我是女子,哪有女子能做皇帝呢?”安阳双手捂着额侧,头痛欲裂,努力让自己平静:“皇祖母那样的女人,也没能当上皇帝。” “因为她没有南楚支持呀,皇姐,可您给了他们那么多好处,他们会知恩图报的。” 萧景衡最是清楚,当不甘之人因不公的出生而产了怨念,心里那片土地会变得多么肥沃、适于让恶果扎根发芽。只要贪婪的种子种下,为着权利,安阳能做到什么地步? 可惜,他已看不着、也不想看了。 他背对着大门,朝齐庶人最后磕了一个头,谁都没瞧见,他从怀里拿出了一枚瓷瓶。 皇宫大内里的皇子,过得不比裴玄卿这种刀尖舔血的人轻松多少。他一直替自己备着这颗、无药可解的剧毒之物,只待哪日争不动了、能求个解脱。 萧景衡倒地时,外边的人愣了片刻,裴玄卿反应过来什么,迅速冲进门将他翻过身。 黑色血线由七窍向外延伸,宛如他毕生所为开出的罪恶之花在盛放。剧毒顺着血管蚕食脏腑,分明是常人不可忍受之痛,他五官扭曲,却笑得那样放肆。 什么太子之位、什么厚禄荣华,无论是他出生便有的、还是追逐一辈子没得到的,终于都在此刻,再与他无关了。 直到晋王喉间再没发出一声挣扎,江婳哀叹着合上他的眼,齐庶人才颤颤巍巍地将他搂在膝上,问道:“衡儿,是死了?” 江婳厌恶她,却同情她,眼看着齐庶人两只瞳孔越来越涣散失去重心,忙扶上她的肩:“你冷静下来,这样会得疯病的!” 齐庶人似乎什么也听不见,嘴里呕出一大口血,头颅无力地耷拉了下去。 没流尽的血珠顺着滴落到晋王心口的衣服上,很快被黑血吞噬。佛母宫被呼救声和逃犯的哭喊声填充得满满当当,一缕阳光照在金色佛像上,鼻侧那处没擦净的灰尘折射不出明光,显得晦暗幽寂。远远看去,像是这超脱凡是之外的佛母,亦为人间疾苦落泪。
第56章 入宫待嫁 翠竹夹道,丝丝夏风将车帘流苏卷起一小截尾巴,裹挟着蜜果儿初熟的清甜,将车厢染得芬芳诱人。江婳侧倚在车壁休憩,嘴角轻轻上扬着。 大婚当日,喜轿该从女子娘家一路吹打热闹,去往夫家。可江婳在京中无亲无故,良贵妃喜欢她喜欢得紧,又念着北苑的恩情,便求皇上让她在洗华宫待嫁。 原以为要分住十二日,裴玄卿会各种阻挠。谁知他不声不响地往行囊里添了些江婳未带、他却觉得合用之物。 那会儿,江婳实在看不下去,阻拦道:“还要嫁回来的,搬来搬去多麻烦。” 他把碍事的小娘子抱到桌上放好,柔声呵令:“不帮忙就算了,别捣乱!” 江婳乖乖“哦”了声,两只脚晃得惬意,打趣道:“五郎,我要住到宫里去,你舍得?” 裴玄卿自然是希望她日日都在眼前转悠,但三媒六聘、世俗眼光,他可以不在乎,却不希望将来他人论起江婳,鄙夷地指点一句“大婚礼数不周”。 在能力范围之内,就要给她最好、最合宜的。 所以送她上马车时,他很真挚地感到开心。 八月初八,待到第十二日,便再也不用分别了。 马车停在宫门外,依江婳的位分,余下路程都得步行。良贵妃许是没想到她带了这么多行囊,只有四个宫人接应。瞧着他们搬得上气不接下气,江婳红着脸问:“要不,我来搭把手?” “郡君使不得,娘娘知道了要责罚咱们的。” 如此,她便只好两手空空地在前头晃悠。宫道走了一半,身后忽地传来车轮声,有太监呼喊着清路,她随紫苏站到一侧,眼前这轮四乘马车华贵不凡,身后还跟着两排御林军,不由得好奇道: “这是哪家大人,真有排场。” 待马车走远,小宫女才能抬起头,略打量了下,便立刻了然,应声道:“想来是南楚质子的车辇,咱们皇上真是仁德,都当质子了,还能有马车坐。” 质子?在金玉盘时,裴玄卿并未提起过…… “哪位质子?可是楚千荀?” “郡君说笑了,南楚王哪里舍得让世子为质。据说,是与世子一母同胞的亲弟,楚千赫。不过世子此次亲自来中州护送,真是兄弟情深呀。” 闻言,江婳视线不由自主地盯着那辆马车,出了神。 古往今来,为质者都该是藩王的嫡长子。此事南楚理亏,若皇上提出要世子为质,南楚王是无法拒绝的。这中间是不是出了什么乱子,才会让中州退一步…… * 宫人带江婳看过这些日子要住的侧殿后,便去拜见主位。良贵妃精气神十足,目光柔和,朝她伸手道:“来,同本宫说说,可还有何处布置不妥当?” 江婳笑盈盈地迎上,端坐在身侧,微垂眸:“贵妃娘娘有心了,臣女瞧宫中一切都是好的。听裴大人说,娘娘往礼单里添了彩。此次出嫁,从洗华宫到宫门口的费用已算在您俸禄里,再添礼,臣女实在是羞于接受。” 末了,她刚想请贵妃收回,便被制止,良贵妃嗔怪道:“你这孩子,本宫好歹是贵妃之位,现银么确是不多,可皇上赏的这些头面、绫罗锦缎,库房里都堆成山了。给你添妆,本宫乐意,你可不许扭捏矫情。” 江婳余光迅速打量着殿内装潢,人眼可见范围内,没有一处不闪闪发亮,便知良贵妃所言不虚——她是真的用不着、花不完。 “那就多谢娘娘了,臣女初来宫中,不知能否看看御花园景色?” 御花园种着天下奇珍,素日官眷们入宫,无有不想一览人间芳菲的。这要求合情合理,良贵妃只笑骂了句“没良心的丫头,陪本宫坐一会儿都呆不住”,便派宫女领她前去了。 打量着时间差不多了,江婳故意往宫道上绕。果不其然,在昭仁殿外的长街上瞥见一抹红色身影。 银冠长带、墨发高束,少年意气藏不住的茂盛。 楚千荀瞧见她,大大方方地朝这走来,她也同洗华宫宫女道:“我与世子是旧识,想打个招呼,你同紫苏侯远些吧?” 宫女自是不敢违抗,沉声同紫苏往外走,心里确是诸多疑虑。 郡君这样,裴指挥使他不会有怨气么?她可是听说,裴大人将郡君看得跟眼珠子似的宝贵,不肯让外人瞧一眼的。 楚千荀走到跟前,虽容发依旧,面上的神采却退减许多。到跟前,轻笑着说了句:“小医仙好大的本事,害苦千赫了。” 江婳心里一万个不认同,若不是他们自己同晋王安阳狼狈为奸,楚千赫何须来中州为质。犯错者不反思,却责怪起揭发的人,者是何道理? 这般想着,她也觉得楚千荀不似从前了。 初识时,他还未袒露身份,只说是敬慕江婳的好本事,带她去偷禁山里头的奇珍异草。二人被禁卫发现,漫山遍野逃命躲追兵。她很难把那个鲜衣怒马、笑容炽烈的少年郎,同眼前人联系到一处。 模样没变,心迹却大不相同。 也难怪如今的他,会与那两个疯子搭上同一条船。 她到底是耐着性子,没转身就走,而是假模假样地说:“对不住,起初谁也不知道与南楚有关。最后即便我想停手,旁人也不肯的。” “旁人?”楚千荀眼里闪过狡黠的光,又靠得近了些,低声道:“你的未婚夫,算是旁人么?” 江婳怔了片刻,他才入中州,竟什么都知晓了? 看她惊诧的模样,楚千荀双手环在身前,无奈地摇头笑道:“小医仙,当初他肯为了你闯宫宴求药,被打得半死不活。我便知道,此人多半是你的佳婿。” “被打得半死不活?”江婳呆呆地重复了一次,很是痛心,追问道:“什么药,何时,告诉我。” 楚千荀漂亮的桃花眼微微眯起,匪夷所思。 这样的奋不顾身、孤注一掷,换了世间任何一个女子,恐怕都会感动得无以复加。他竟没有同小医仙提过,他竟没拿这份恩情去施压、去让她怀着亏欠和感激认准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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