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滴被风吹下来,全都砸在伞面上。 轻薄的伞面上,时不时传来轻声的“叮咚”声。 相较于他们两人的沉默,雨滴都要“活泼”许多。 殷予怀扣着伞柄的伞,时不时又扣紧一瞬,不知过了多久,他们终于到了方丈所在的地方。 看着一位小僧满怀歉意上前来的那一刻,殷予怀眸中多了些无奈的笑,想起了他院中那颗桃树的名字——“勿”。 原来,竟是“勿寻”的意思吗? 小僧人满怀歉意地说:“阿弥陀佛,施主,今日方丈已经吩咐过,暂不见客了。两位施主明日再来,可好?” 此时,殷予怀已经收起了油纸伞,也放下了梁鹂的裙摆。 听见小僧人的话,他抬眸望向梁鹂,恰巧梁鹂也看向了他。 两人对视一眼,都怔了一瞬,随后眸中都升起浅浅的笑,望向面前的小僧人。 “麻烦师父了。” 小僧人走远,两个人才转身,不过一瞬,默契地轻声笑了起来。 殷予怀无奈地笑了笑:“是在下的错,寻了个这般日子上山,又寻了个这般日子来见方丈,实在对不住,梁小姐。” 正说着,面前是一段比较崎岖的路。 殷予怀还未撑开油纸伞,衣袖就被一旁的梁鹂轻轻扯住,他有些惊讶地转头,就看见他的鹂鹂轻声一哼,可爱地嘀咕着:“你又唤我梁小姐。” 殷予怀只能认错,求着原谅。 自然,两人都是说着玩笑话。 殷予怀一边认着错,一边搀扶住了梁鹂。 刚刚这段路,走过来的时候,鹂鹂差点崴脚。如今青鸾不在她身边,即便有些冒犯,也不太顾得了。 虽然殷予怀心中自想的觉得有些冒犯,但其实他只是很君子地搀扶住了梁鹂。 隔着层层叠叠的衣袖,实在也没有什么冒犯。 在殷予怀看不见的地方,梁鹂的眸静静地沉了一瞬,但只是一瞬间,她又变成了日常在殷予怀面前的模样。 在看不见的时间脉络里,她一点一点掌控着殷予怀的期待、欢喜与欲|望。 待到走过了那段崎岖的路,殷予怀没有停顿一秒,轻柔地松开了手,梁鹂也自然地松开了他的衣袖。 看见殷予怀的眼眸向着斋房的方向看去,梁鹂轻轻垂下了眸。 衣袖的手颤了一瞬,她抬眸,轻轻牵住了殷予怀的衣袖。 她知道,她什么也不用说。 殷予怀心思本就全部都在梁鹂身上,见她主动牵住了他的衣袖,却又什么都不说,不由得轻声“嗯”了一声。 梁鹂抬起眸,望向殷予怀,轻叹一声:“今日既然已经出来了,虽然没有见到方丈,但是去看看别的地方,也是好的。” 虽然这是殷予怀未曾料想到的,但他又如何会拒绝呢。 只是他并不了解桃灵寺,也不知晓还有什么别的地方能够去看,故而他只能轻笑着问道:“可是有想去的地方?” 他看着鹂鹂的眸中有了笑意,随后手指向了他身后的一处。 他望着她,看着她轻轻地抬起头,像一只小孔雀一般说道:“公子想去看看,现在公子院中的那颗桃树,原来是在何处吗?那棵树是青鸾寻到的,是幽州最好的一棵桃树。虽然我也没有去过那个地方,但是我知道是在那里。” 殷予怀只是淡淡看了一眼远处的山峦,随后含着笑认真看着鹂鹂。 他没有见过这般的鹂鹂。 像是讨糖的小孩一般的鹂鹂。 有些可爱,他如何能拒绝分毫? 梁鹂还在继续说着,她的手缓缓地勾勒出那儿的一切:“看,就在那,那儿有一大片桃树。” 殷予怀顺着她的手向那场山峦望去,密密麻麻全是树,但是隔得太远了,是不是桃树也未可知。但这种话,这个时候,定然是不会说出来的。 说着说着,梁鹂轻轻叹了口气,鼓起的脸也慢慢下去:“可惜现在不是春天,如若到了春天,会有漫山遍野的桃花。” 说着望着殷予怀:“每当那个时候,会有很多人来桃灵寺的。那儿是桃树开的最美的地方,待到开花时,只要来桃灵寺的人,都会去那片桃林上看一看。” 那时,殷予怀只是认真看着梁鹂。 他不在意她口中那片桃林有多美,他只知道,此刻的鹂鹂很美。 殷予怀习惯地,将梁鹂的一字一句,哪怕一瞬,都刻入心中。 以至于,他本来应该反应过来的一切,还是错过了。 那么,浅而易见的端倪。 * 殷予怀自然不会拒绝梁鹂。 他如何会在生命的最后,拒绝他的鹂鹂呢。 即便看见了陡峭的山坡,即便看见了遥远的山峦,即便一个路过的小僧人提醒山间路滑,但是看着梁鹂眸中的笑和期待,殷予怀还是应了。 很久之后,殷予怀也不知。 那天上了那座山,到底是对是错。 * 最初,其实并不算什么,只是山坡泥泞了些。 他本来还担忧着鹂鹂的衣裙,但是当他准备拿起鹂鹂衣裙的时候,被鹂鹂一个眼神制止了。 梁鹂眸弯弯的:“不要。” 甚至都不需要原因,殷予怀便没有再说什么。 左右只是一件衣裙,待到下山之后,扔了便是。 爬了一刻钟之后,殷予怀开始怀疑上山的决定是否有些错误。 半刻钟之前,他们爬的山,虽然路是泥泞的,却并不陡峭,并不需要废什么力气。 但是半刻钟之后,除开泥泞的路,还有陡峭的地势。 他虽然没有什么,但是身后的鹂鹂,显然有些坚持不住了。 从最开始的风轻云淡,到如今的气喘吁吁。 鹂鹂,只用了半刻钟。 殷予怀眸中有些笑意,望向下面正攥着他衣袖喘气的鹂鹂。 一向霜白的脸,此时已经微微泛红。 脸上是滴落的露珠还是汗珠,也教人分不清了。 殷予怀眸中的笑意怔了一瞬。 这一刻的鹂鹂,一切都生动了起来。 虽然疲累,却有勃勃生机。 就像他院中,那颗鹂鹂说是全幽州最好的桃树一般。 都会,有很多很多个春天的。 想到这,殷予怀眸中的笑不由得浓了起来。 看在梁鹂眸中,梁鹂一瞬间就鼓起了脸。 这是在取笑她嘛! 故而在殷予怀问道“不若明日再来”的时候,她想也不想的拒绝了。 像是要殷予怀放弃“不切实际”的想法,梁鹂用力一迈,却被一道力陡然拉回。 像是怎么也爬不上去,梁鹂不由得又加大了力气。 殷予怀本来还浅笑着看着她,突然看见她衣裙被山崖间的树枝勾住的那一瞬,心停止了一瞬。 再顾不得其他的什么,殷予怀一把将人拉住。 将梁鹂的手握住,伸手就能抱住梁鹂的那一刻,殷予怀一颗发颤的心,才缓缓地恢复正常的跃动。 他知道在鹂鹂的眸中,他现在看起来一定很奇怪,但是殷予怀控制不住。 他没有办法接受鹂鹂以任何的方式,再离开了。 殷予怀紧紧握住梁鹂的手,不自觉轻哄着她:“梁鹂,先别动,等一下...” 梁鹂看着殷予怀颤抖的手,苍白的眸,垂下的那只手微微地僵了一瞬。 她没有再动,乖乖地站在原地。 她看着殷予怀小心翼翼又快速地到了她的身边,随后,用手缓慢地解开了她被树枝勾住的衣衫。 殷予怀低头的那一刻,梁鹂垂着眸,望着他。 她的眸中没有什么情绪,如若有,应当也只是疑惑。 殷予怀也会对梁鹂这样了吗? 只是被树枝勾住了衣角,都能够让他如此仓皇了吗? 所以...还是将梁鹂当成了霜鹂吗? 梁鹂看着殷予怀,在他为她解开被树枝勾住的衣衫,抬头那一刹那,眼眸又变成了正常的模样。 她轻轻地眨了眼,有些不好意思说道:“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啦...” 殷予怀摇头:“没有。”说着,殷予怀看了看四周,又看了看远处的山峦。 梁鹂静静地看着,她已经许久未看见殷予怀面对她是蹙眉了。 看来,可能一切都要搁浅一段时间了。 果然,殷予怀从远处收回眼神后,轻声对她说:“太凶险了些,今日便不去了,行吗?”像是怕她坚持,殷予怀继续说道:“平日还好,如今一连下了几日的雨,是在下考虑不周了。” 梁鹂认真地听着,没有点头。 殷予怀声音不由得轻了许多:“如今是冬日,满是枯枝的桃树有什么好看的,等到了春日,再来好吗?” 梁鹂其实没有想那么多,今日的事情作罢,明日她再寻一个便好。 相较于今日能否上山,她更关心的事情是,为何这几日,殷予怀对她的态度,逐渐地变化了。 是一种很奇怪的变化,不像是认出了她,也不像是将她认成了霜鹂。 于是她只是轻笑着问了问:“你陪我来吗?” 殷予怀怔了很久,他看着面前的鹂鹂,失礼地看了许久。 久到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合适了,才能咽下喉咙间的苦涩,启唇。 “春日,在下便不在幽州了,不过,在下离开幽州之前,答应你的事情,在下会办好。彼时,你可以和颓玉一起来。” 说出这句话时,殷予怀眼眸涩了一瞬,那些欢乐的假象,在这一刻全然打破。 他披上了温和的表面,但是那颗狰狞的心,还是在不断地流血和撕扯。 他能够瞒过所有人,甚至曾经,他真的以为是瞒过了自己了的。 可是好像没有。 在他在鹂鹂面前,哀伤已经快要无所遁形的这一刻,那些碎裂一地的假象,都在痛苦地喧嚣。 它们在吵闹,嘲笑。 他的虚伪,他的懦弱。 但...殷予怀愣愣看着梁鹂。 他不能应下鹂鹂。 他此生已经辜负了鹂鹂太多承诺,不能,不能再多一个了。 注定做不到的事情,正因为对面是鹂鹂,他才不能应下。 甚至,他不许自己有一点应下的心思。 他要用什么等来春日呢? 用他残破的身体,还是用鹂鹂失去的那些满是痛苦和背叛的记忆? ... 他等不来春日,自然也等不来满树的花。 从很久以前,他已经失去了能够拥有这一切的能力。 这是他在船头看着那颗枯树,便知道的事情,不是吗? 山间的风很寒,此时更是寒上数倍,殷予怀愣愣受着,觉得自己说出那句话的模样,一定,难看极了。 他突然有些害怕看见鹂鹂。 是他太自私了。 如若不是他妄想在最后的时日,多见一见鹂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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