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鲁生明知她在狡辩,乐得顺竿下,假意问:“下官虽然眼拙,但还分得清鹅鸭,更未见过如此肥硕的鸭子。” 柳竹秋正儿八经胡诌:“那是三年生的海鸭子,每年春夏从爪哇国出发飞往罗刹国境内产卵,到了秋天再飞回南海过冬。来回行程数万里,历时大半年,每日又以鱼虾贝类为食,锻炼得膘肥体壮,是以身型比普通鸭子大一倍。” “原来如此,是下官孤陋寡闻了。” 张鲁生爽快接受了柳竹秋的“澄清”,柳邦彦等人松了口长气,怀着侥幸与张鲁生逢迎,不料这官爷说完场面话,又带出个“不情之请”。 “久闻柳大小姐精通诗词,本官这个粗人也仰慕得紧,今日有幸拜会,可否请大小姐不吝笔墨,吟诗一首供本官拜聆?” 朋友妻不可欺,柳竹秋既是温霄寒的心上人,他就不便相看了,可就此别过甚为可惜,不如趁机见识一下她的文采,也好试试她是否配得上温霄寒。 此言正中柳竹秋下怀,轻声娇笑:“大人谬赞小女子愧不敢当,梁大人日前对我家多有惠赠,小女子正有一首诗想送给他,就用来领奉尊命吧。” 即兴赋诗道:“梁伯通辞令,工丽似子京④。玉楼春意闹,半臂止纷争。” 诗中所用典故三个文官听后都赧颜惊顾,张鲁生这草莽武官听不懂,随即向柳竹秋求解。 柳竹秋对父亲的咳嗽警告置若罔闻,悠悠洋洋解说道:“世人都知梁大人学识渊博,诗词语言之工整秀丽可与北宋的宋祁宋子京比较。那宋祁家中姬妾甚多,非常热闹,曾做《玉楼春》一首,中间一句正是描述此种景象,叫做‘红杏枝头春意闹’。” 张鲁生喜道:“这句很有名,本官也听过,但不知竟是这个意思,写得真是妙极了!” 柳竹秋又说:“那宋祁对家中爱宠一视同仁。一次赴宴,姬妾们担心天凉,每人送了一件半臂⑤去给他御寒。宋祁不知该穿哪件,为显示公允,索性谁的都不穿,忍着冻回家。梁大人不止诗文可与宋祁媲美,这怜香惜玉的态度也与宋祁如出一辙。日前因家中姬妾争宠,他为避厚薄之嫌,情愿忍痛将二十多位美姬遣送亲友,这不正与宋祁‘半臂怜姬’的典故相似吗?” 张鲁生早知梁怀梦的小妾偷人,老梁丢尽脸面不得已才遣散众女。听柳竹秋明褒实贬的讽刺,言辞犀利毒辣,骂得痛快过瘾,不禁打心眼里佩服,认为她和温霄寒是天作之合,心满意足地告辞离去。走之前告诫梁怀梦、乔启光:“二位大人如无别事也快回家吧,免得又中流言。” 乔启光和梁怀梦饱受惊吓羞辱,立刻匆匆辞去。 出门时梁怀梦恨意无限地劝说乔启光:“老师都看到了,这小妮子野性难驯,更兼阴损刻毒,不是轻易能驾驭的。学生愿为老师另择淑媛,就让这祸根老死在柳家吧。” 乔启光深以为然,也道自己这条老命不足以奉陪,商定今后再不向柳邦彦提起此事。 作者有话说: ①去非,柳邦彦的字。 ②姜子牙,传说中姜子牙80岁才娶妻,被丈人嫌弃,与妻子离异。后辅佐周文王,为相国,妻子求和,姜子牙以覆水难收拒绝。 ③尊阃:古代对对方妻室的敬称。阃,闺门。 ④子京:宋祁的字。北宋官员、著名文学家、史学家、词人。司空宋庠之弟,宋祁与兄长宋庠并有文名,时称“二宋”。 ⑤半臂:短袖或无袖上衣。
第十三章 柳竹秋前脚回到闺房,范慧娘身边的婆子后脚跟来。 “老爷请大小姐到内书房说话。” 柳竹秋知道父亲送走客人就会找她算账,让春梨重新为自己梳了个白合髻,插上一支蝶翅步摇,换上曳地罗纹裙,取出一块玛瑙莲花禁步系在腰间,慢慢走到内院柳邦彦的书房。 柳邦彦手捧茶杯端坐堂上,一张脸硬如石膏。 范慧娘洞洞属属立在一旁,看样子已挨过不少骂,见到柳竹秋便悄悄朝她猛使眼色。 柳竹秋以目光抚慰,姗姗上前拜礼:“孩儿给老爷请安。” 柳邦彦闷哼着侧过身去,像受到了极大的冒犯。 他在外人跟前温恭谦让,在家却爱摆大家长的谱。范慧娘知道让他们父女独处还方便柳竹秋施展,忙说:“今天家里乱糟糟的,我得带人四处检查一遍才放心,你们爷俩先聊着。” 她走时隐蔽地蹭了蹭柳竹秋,暗示她别激怒父亲。 柳竹秋点点头,等她走远了,立刻摘下乖顺的假面具,不软不硬请求:“老爷,孩儿能坐着说话吗?这发髻怪沉的,站久了脖子疼。” 柳邦彦猛回头瞪她,似封住口的烟枪浓烟倒灌,只呛坏自个儿,按捺片刻,挥手应允。 柳竹秋拎着长裙搬来一只管脚枨①坐到父亲左下手,那副泄泄悠悠的模样更令柳邦彦来气,皱眉盯了她半晌,没见她有半分触动,到底忍不住粗声斥责:“你干的好事,梁大人是正三品的朝廷大员,岂容你一个小丫头片子当众奚落?你是不是嫌我官做得太稳当,故意给我树敌,好让别人来为难我?” 柳竹秋答:“老爷息怒,孩儿当时是有感而发。听太太说梁大人在席上做媒要老爷把我许配给乔启光大人。孩儿想梁大人自己才吃了老夫少妻的亏,怎么又想把老师领入那尴尬门径?还是说没看够老爷的笑话,想让一个苍颜白发的老爷子管您叫岳父,让您再多一则笑柄?孩儿觉得梁大人的言行荒唐至极,才婉转点醒他。情愿自己担上无礼的罪过,也不能让各位长辈们因他的荒唐陷入窘境,还请老爷容情海涵。” 她那垂头弯腰的情态都是装出来做样子的,缓慢柔和的语调流露的尽是讽刺,句句直戳柳邦彦心窝。 第一层意思是,梁怀梦讨年轻小妾,结果不幸戴了绿帽子。若柳邦彦真把她许配给乔启光,她这个红颜也绝不甘心侍奉枯骨,必然要给丈夫头上刷点绿漆。 第二层意思更狠,直说柳邦彦是世人眼中的笑话,等于揭了他心头最大的疮疤。 事情还得从宋妙仙的父亲宋强说起。 柳邦彦早年与宋强在江西官场共事时结为知交,后来宋强上京就职,他也升任扬州通判。 在一次追缴私盐案件中他发现私盐贩子与当地的镇守太监有勾结,本着秉公执法的原则将案情如实上奏,为此得罪了宦官集团的大头目唐振奇。不久就被唐振奇授意构陷,以贪墨公帑的罪名逮捕入京,投入昭狱,审决后被判处大辟,眼看死到临头。 朝中无人敢救,独宋强为其据理力争,更冒着犯上的风险在朝会时向庆德帝当面辩冤,多次以头触地,直至声泪俱下,血染丹犀。 庆德帝为之动容,下令三法司重审。宋强多方奔走,出钱出力搜集证据,最终为柳邦彦平冤翻案,使他得脱囹圄官复原职。 这桩救命大恩论理说值得柳邦彦感戴一辈子,他本人也一向对外宣称宋强是他的再生父母。 后来宋强受唐振奇章昊霖等人诬陷,卷入安西王谋逆案,也被打入昭狱,危在旦夕。 人们以为这下该轮到柳邦彦报恩了,谁知他竟和旁观者一样噤若寒蝉,对此案只字不提。宋家人和正义之士前去联络求援,也都被他拒之门外。 当外界为柳邦彦的冷血无情不齿时,他进一步做出令人发指的举动——接受唐振奇委派,担任宋强行刑时的监斩官,在法场上下令将昔日的恩人凌迟处死。 众怒滔滔,人神共愤,从那天起柳邦彦就被钉在了耻辱柱上,沦为世人鞭挞的笑柄。也是从那天起柳竹秋失去了对他的全部敬爱,每当看到悬挂在父亲书房墙壁上的“忠义”大字匾,她都觉得过去柳邦彦对她和哥哥们耳提面命地教诲皆是诈骗。 自那以后,一道厚重阴冷的墙壁离间了原本亲热的父女,他们不再谈天说地,不再交流心声,一个色厉内荏维持父权,一个虚与委蛇敷衍亲情。柳竹秋用离经叛道的言行来报复父亲的不义之举,柳邦彦的容忍也都出于愧疚自责。 他有三个儿子,最看重的却是这个小女儿。排除对其生母赵氏的感情,还因为柳竹秋本就是子女中最聪慧能干,最能替他分忧解劳的。 当年适逢庆德帝四十寿诞,百官纷纷呈上庆贺称功的折子。时任桂林知府的柳邦彦也附和上司同僚的口风写奏折,吹捧庆德帝的统治是“中兴再造”。 柳竹秋在他书房玩耍时看到他拟就的草稿,郑重劝止道:“当今圣上至孝无比,甚至赦免了先帝时代的许多罪臣。老爷在奏折上写‘中兴再造’四字,不啻为批评先帝荒废国政,曾置国家于危难垂亡之中,圣上看了必要怪罪。” 柳邦彦细一琢磨,顿觉此话鞭辟入里,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赶忙修改草稿,将“中兴再造”之言尽行抹去。 之后果有不少官员因表奏中涉及这类说辞遭受重谴,柳邦彦的上司同僚都获罪遭贬,独他无恙,事后还得以升迁,不能不说是托柳竹秋之福,而这一年她年仅十二岁。 发现女儿见地过人,柳邦彦便有意培养她这方面的才能,遇到疑难杂事都会让她发表看法。后来到了京城,一次太后思念小儿子长兴王,请求庆德帝召他入朝团聚。 亲王来朝本非常例,长兴王的封地远在湖广,往来一次劳师动众,少说破费数十万两银子,加上属官太监们沿途搜刮,地方官吏讨好奉承,定会使百姓破家逃亡,民生凋敝。 朝臣们纷纷上书向庆德帝直陈弊端,阻止长兴王来朝,可所写奏疏几乎都石沉大海。少数几封得到御批下发内阁公议,最后也没被皇帝采纳。 柳邦彦又随大流上表,柳竹秋听闻大臣们的意见都没了下文,对父亲说:“老爷若与那些大人们一个声口,只劝陛下体恤民情,节约财力,那结果定是一样,倒不如不上折子。既然要上就该换个角度劝谏,争取有所建树。” 柳邦彦让她献策,她说:“大臣们晓之以理行不通,那老爷便动之以情。可向陛下进言,长兴王来朝后虽可暂时缓解太后的思子之情,但亲王不能久居京城,顶多三五个月定要返回封地,那样太后必定难分难舍,比此刻加倍痛苦。到时陛下该如何安慰她呢?真到了那一时刻再后悔招长兴王来朝已无济于事了。” 柳邦彦照女儿的意思呈表,果然动摇了庆德帝的决心,促使他放弃召见皇弟,还传旨夸奖柳邦彦洞悉情理,连太后看了他的奏折都说他知情达理,不愧为人臣。 柳邦彦因此狠出了一把风头,心知功劳都是女儿的,悄悄奖赏柳竹秋一千两银子,算多给的嫁妆。 可自打经历宋强的冤案后,这种父慈子孝,齐心进取的好时光便一去不返。 那段时间柳竹秋日夜缠着柳邦彦苦劝他解救宋家老小,宋强被处刑后,她更是跪在父亲卧房门外,求他保全宋妙仙母女,头顶烈日,身披暴雨,不吃不喝,一动不动跪足三天三夜,直至不支晕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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