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王广纳贤才方能使天下归心。这些读书人都是国家的储备人才,科举是他们崭露头角的唯一机会,当真来不得半点含糊。 他计较良久,传旨左右:“去告诉温霄寒,他的状纸朕收下了,定会派人彻查此案,让他回去等消息吧。” 还特赐一瓶止血药膏给他涂伤口。 这时东宫的属官慌忙来报:“太子殿下心疾发作,刚刚晕过去了。” 朱昀曦儿时曾患心疾,经名医调治,成年后已经痊愈,现下突然复发,着实吓出庆德帝一身冷汗,急忙摆驾前往东宫探视。 皇帝驾临时朱昀曦已苏醒,章皇后先一步抵达太子寝宫,正在审问他晕倒的原因。 尽管朱昀曦一再保证自己已经好了,此事却终不是凭他的意愿能够遮掩的,庆德帝也跟着严厉追究。 章皇后见太子夫妇和在场的侍从都似仗马寒蝉,不置一声,便自行揣测道:“定是那登闻鼓敲得太响,使太子受了惊吓,这敲鼓人无端造衅,冲撞储君,应从重处罚!” 朱昀曦大惊,胸口又一阵窒闷,忍不住伸手用力捂住,痛苦之情难以抑制。 这下连庆德帝都狐疑了,云杉见状只想保定柳竹秋安危,当即跪地叩头道:“请陛下和娘娘恕罪,是奴才该死,方才不小心惹恼了殿下,才牵动了殿下的旧疾。” 章皇后质疑:“你是如何惹恼太子的?” 云杉挖空心思撒谎:“奴才前些时候摔坏了殿下心爱的镇纸,被殿下责骂后心怀不满。适才殿下与侍从们聊天,品题古代书法家谁的造诣最高,说米芾功底非凡,可惜人品卑劣,像颜真卿这样的忠烈才堪称大家。奴才记恨前日挨骂之事,故意跟殿下反着说,骂颜真卿的字臃肿肥胖,只有刚学写字的小儿才会临他的书帖。殿下教训奴才,奴才不服气,还继续出言不逊,后来就把他气倒了……” 宫里最容不下犯上的奴婢,庆德帝抢先发话:“这样不知礼数的奴才要来何用?拖下去杖毙!” 朱昀曦急忙滚下床,向皇帝跪地讨饶:“云杉伺候儿臣多年,请父皇念他是初犯,饶他一命!” 庆德帝见儿子被小太监气到病发还要包庇求情,显然拿他当爱宠,分明犯了帝王家的大忌,板起脸薄责:“你贵为太子,跟奴婢置气亦是不妥。这刁奴胆敢惑乱人君心性,日后必为祸胎,断断留不得!” 催令侍从将云杉拉出去处死。 云杉开口时已知必死无疑,全当舍命报效主子,闭着双眼默默接受宰割。 冯如月一直焦灼观望,至此不能再沉默,决然跪地阻拦。 “陛下息怒,云杉并无过错,真正顶撞太子的是儿臣!” 众人震愕,庆德帝难以置信地望着向以贤良淑德著称的儿媳,目示妻子代为问询。 章皇后严厉质问:“太子妃,你向来懂事,今日为何如此失德?” 冯如月战兢兢回道:“儿臣可能有了身孕,这几日身体不适,心情极为烦躁,并非存心激怒太子。” 这消息更惊人,章皇后急召彤史来问。 彤史奏报:“太子妃娘娘的月事确实已推迟半个月了,奴婢本想按规矩等娘娘停经满一月后再向皇后娘娘禀告。” 喜讯立刻平复了庆德帝的怒气,笑道:“今年是母后七十寿诞,若能赶在年底前让她抱上重孙子,那就是双喜临门呀。” 转而劝说呆愣的儿子:“曦儿,有些女人怀孕之初会变得暴躁易怒,小夫妻之间拌嘴也是常事,你身为丈夫理应多让着妻子,为几句口角将自己呕成这样,未免太小气了。” 朱昀曦忙认错:“都是儿臣不对,请父皇莫要责罚他人。” 庆德帝向御医询问太子的身体状况,听说并无大碍后反过来劝章皇后:“皇后,朕看这是太子的家务事,我们就别再过问了。” 章皇后怀疑另有隐情,仍不依不饶。 庆德帝温言开解:“俗话说不聋不哑做不得翁姑,你我年轻时也时常拌嘴吵闹,若旁人不插手便床头打床尾合了。如今儿子儿媳之间的事正该由他们自行解决,做长辈的强加干涉反为不美。” 章皇后只得妥协,命御医留下看护太子,再宣专治妇科的御医进宫为冯如月号脉,叮嘱太子夫妇小心静养,毋再失和,之后陪同庆德帝起驾回宫。 送走两尊大佛,朱昀曦忙问冯如月:“爱妃有了身孕为何不早点告诉孤?” 冯如月神色忧恐,支吾道:“殿下恕罪,臣妾这会儿真的很不舒服,请容我先行告退。” 朱昀曦以为她连遭惊吓精神受损,忙派人送她回寝宫,心里到底放不下,悄悄将她的乳母杜嬷嬷招来问话。 听太子问起太子妃怀孕一事,杜嬷嬷默然流泪。 朱昀曦逼问半晌,答应她屏退余人后,婆子才忍泪悲诉:“殿下有所不知,我们娘娘为了维护您,甘冒欺君之罪呀。” 那日庆德帝在观鱼池贬评温霄寒后,冯如月便担心太子迟早会受此事牵连,因而未雨绸缪,命杜嬷嬷偷偷弄来大量冰块嚼食,使得经期延迟,以便在必要时刻谎称怀孕,促使皇帝减轻对朱昀曦的责罚。 刚才她见云杉性命垂危,知道丈夫没了这个小太监必会伤心,情急下动用此招。 朱昀曦听后百感交集,忙要下床去看望妻子。 杜嬷嬷劝阻:“娘娘严令奴婢保密,更怕您误会她玩弄心机,求您假装不知情吧。” 朱昀曦疼惜道:“她这样为孤付出,孤又怎舍得疑心她。你回去好好照顾太子妃,孤明天就去看她。” 杜嬷嬷走后,陈维远回来报讯,说他通过乾清宫近侍探得庆德帝并未处罚柳竹秋,还接收了她递交的状纸,准备派人严查。 贾令策有唐振奇做后盾,朝堂上遍布他们的爪牙,不敲定正直官员审理此案,朱昀曦仍难踏实。 次日一早他便入宫向父皇请安,好见机为柳竹秋提供助力。 庆德帝责怪他不好好休息,他开朗欢笑:“儿臣都好了,怕长辈们担心,想亲自过来报平安。” 昨日医婆为太子妃诊脉,说她只是宫寒体虚导致经期推迟,并非受孕。 庆德帝不知这是儿媳的花招,还怕儿子责怪她,叮嘱朱昀曦:“太子妃虽未怀孕,但女人月事不调也会影响情绪,你平时多让着她,别再跟她吵架了。” 朱昀曦歉疚道:“太子妃温婉贤淑,儿臣很喜欢她,也不想让她受委屈。” 庆德帝调侃:“你不想她受委屈,就情愿委屈自个儿,这份痴情倒真是我们老朱家的子孙。” 他拍了拍儿子的肩头,爷俩都笑开了怀。 朱昀曦正想怎么代入话题,庆德帝主动问:“你跟那温霄寒接触多,觉得他为人究竟如何?” 朱昀曦机警应答:“她很博学,讲话风趣诙谐,很会逗乐子。” 庆德帝说:“朕观此人忠勇尚义,铮铮不屈,位卑不曾忘忧国,有做谏臣的素养。” 朱昀曦暗自欢喜,又恐父皇在试探他,聪明地说起反话:“父皇太抬爱她了,儿臣觉得她恃才傲物,不服管束,有时还公然指责儿臣。” 庆德帝详细追问,他便拿上次柳竹秋劝他戒奢以俭的事来举例。 庆德帝莞尔:“你那天突然奏请削减织造数额,朕还纳闷,原来是受他劝谏。朕没看错,这温霄寒确有诤谏之能,你今后可多召他伴驾,听取他的建言。” 朱昀曦顺势接榫:“这人有时过于胆大,儿臣听说昨天就是他敲响了登闻鼓,他还想为那柳丹鸣不平吗?” 庆德帝翻出血书递给他,直观认识到柳竹秋的决心,朱昀曦触目惊心,看后也深受感动,放开胆量问父皇准备派谁去查案。 庆德帝征求他的意见。 朱昀曦早想好了,故意思筹良久说:“上次乡试舞弊案告破,萧其臻功劳不小,儿臣以为不妨也将这个案子交给他。” 庆德帝高兴道:“皇儿眼光不错,朕也是这么想的。” 圣旨发下,萧其臻以钦差身份接手贾栋剽窃试卷和柳丹之死案。 关于贾栋是如何窃取柳丹试卷的,萧其臻已与柳竹秋分析明确。 科举考试的阅卷制度是考生交墨卷,考官评朱卷。 这是为了防止考官事先与考生窜通,凭字迹给考生打高分,规定在考生上交用黑墨书写的试卷后,将所有试卷的姓名密封,再由誊写员们统一用朱笔抄录成朱卷供考官打分。 因此最有可能协助贾栋调换试卷的就是负责密封和誊写的人。 萧其臻领旨的当天就将在补考中参与这两项工作的人全部抓起来,比对朱卷的笔迹,查明誊抄柳丹试卷的书手叫胡洋。 再调查得知在阅卷期间这胡洋自称头痛难忍,向上官告了两个时辰的假,离开贡院外出求医,犯案嫌疑就更大了。 萧其臻单独拷问胡洋,这厮是个软骨头,两三轮夹棍下来招了个彻彻底底。 考试前他先和贾栋一方约好,让贾栋在贡院附近租一间房,考试结束后就在那里等候。 阅卷时他负责接洽那密封试卷的人,根据贾栋的考号调出试卷。 然后他在誊写时挑选非常优秀的试卷,也就是柳丹的考卷,连同贾栋的一齐带出贡院,拿到租房让他照抄柳丹的文章。 等他抄完后即将柳丹和他的旧卷子销毁,将剽窃的试卷带回贡院,抄成朱卷递给考官们评定。 “我见那考生的文章写得很出色,以为一定能得高分,没想到竟被评为了解元,早知道就选个次一点的了。” 胡洋的悔恨只出于罪行败露,对受害者并无愧歉,没有良心的人才会靠剥夺他人寒窗苦读得来的成绩换取钱财,将其比做吸血的臭虫最为贴切。 萧其臻先将胡洋和协同作弊造假的嫌犯们收押,发文逮捕贾栋,但没急着审讯他。 柳竹秋告御状时着重强调柳丹的死因与贾栋有关,首先得查明这头才能保证贾令策不会抓住漏洞反咬。 他派人去周坎子庄运回柳丹的遗体,命亲信仵作重新勘验,仵作给出的结论仍是溺毙,向长官说明:“死者被人灌醉后推到河里也是有可能的,但这样就很难证明是他杀了。” 柳竹秋依然相信秋蕙的判断,那河沟的水只齐腰深,除非柳丹当时烂醉如泥才会淹死,他戒酒多年,又怎会醉到那种地步? 她细读《洗冤录》,见《疑难杂说篇》有则记载:“ 昔有深池中溺死人,经久,事属大家因仇事发。体究官见皮肉尽无,惟髑髅骨尚在。累委官不肯验。上司督责至数人,独一官员承当。即行就地检骨。先点检,见得其他并无痕迹,乃取髑髅净洗,将净热汤瓶细细斟汤灌,从脑门穴入,看有无细泥沙屑自鼻孔窍中出,以此定是与不是生前溺水身死。盖生前落水,则因鼻息取气,吸入沙土;死后则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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