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妄没有对她说起选妃之事,种苏自然也不会提及,李妄今日想要喝酒,或许因为政务繁累,也或许正因选妃无果而烦心。 炉上的水咕嘟咕嘟开始冒泡,种苏用筷子挟着酒杯,浸入水中烫洗,洗净后晾干,打开李妄带来的酒,各倒了一杯。 “好香。” 那小酒瓶看着平平无奇,孰料里头酒液倒出来却无比惊艳,酒水呈淡淡粉色,酒香扑鼻。 那香味似花朵,又似蜂蜜,无法言说,闻之便令人陶醉,仿佛置身百花之中。 “这是什么酒,怎么这么香?” “花田醉。”李妄答道。 “是焉赭特产?以前没听过。”种苏道。 “焉赭人也擅酿酒,只是名气不如他们的马。”李妄顿了顿,说,“龙格次说此酒乃特酿,在焉赭也不是人人都会。” 此话也相当于“不是人人都喝的到了”,种苏笑道:“今日有幸,沾燕兄的光,倒要好好尝尝了。” 种苏在外对喝酒很谨慎,能不喝便不喝,如今在自己家中,小酌一杯倒无妨,她对自己酒量心中有数,而李妄有心疾,亦只能浅尝辄止,不可能饮多,况且那小酒瓶里也就顶多再一杯的量,两人全喝了也不大可能醉。 种苏先吃了点小食垫垫肚子,而后端起酒杯,啜饮一口。 嗯? 与想象中的味道不一样,或者说远不及想象中的好喝,比之它的香味,其口感差之十万八千里,甚至如同白开水一般,非常淡。 种苏稍巴了一下嘴唇,一时不知该如何评价。 “不好喝?”李妄问道。 他坐在种苏对面,一直看着她,看着她慢慢的又喝了口,眼波一闪,眼神略显复杂。 “……不大好喝。”种苏如实道。 “此酒初尝似水,三口后方显真味,其后劲绵延无穷,不可贪杯。”李妄缓缓说道。 “哦,还有这般讲究?那我再喝一口。”种苏刚刚已经喝过两口,紧接着喝下第三口,杯中也就还剩个底。 “嗯?好像还是一样的味道啊。”种苏笑了起来,“该不会龙殿下故弄玄虚吧。” 李妄没有说话,沉默的坐着,注视着种苏。 “……怎么了?”种苏微微扬眉,道,“燕兄怎么这般看着我?” 房中角落里点着两盏灯,种苏与李妄所坐的矮榻旁亦挂着一盏灯笼,灯罩上画着蝴蝶,成双成对的翩翩飞舞。 李妄仍未说话,他面前的酒一口未动,种苏却已注意不到,她忽然发现了好玩的东西。 “咦,蝴蝶怎么跑你眼睛里去了?” 种苏瞪大双眼,盯着李妄看,现出疑惑之色,紧接着,她双眼眯起,鼻翼微动,嗅了嗅空中,“燕兄,你有没有闻到,好香!” 好香好香!种苏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温暖的春天里,身周乃大片大片的花田,什么花都有,仿佛天底下所有的花儿都汇聚此处,开的姹紫嫣红,璀璨荼蘼。 “你醉了。”一个声音传来,声音似乎都带着花的味道。 “没醉啊。”种苏眯起眼,看向声音来处。 她认出那张脸,便笑起来。 外头街市人声隐约传来,桑桑等人待在偏房,不敢来打扰,小院中一片寂静。 李妄坐在案前,眼中映出种苏脸泛红晕的模样。 “此酒名花田醉,又名情人痴,哪怕千杯不醉的人喝了它,也一杯就倒。”龙格次赠酒时朝李妄道,“饮此酒一杯,哪怕是生死仇敌,也能立刻温顺如羊。两杯则即便不认得你是谁,也能任你为所欲为,三杯嘛,哪怕你要他的命,也能给你。” “此酒集天下百余种奇花酿制而成,虽有奇效,却对人体无害。平日饮酌少量,亦可有助养颜睡眠。三年方出这么几小瓶,可谓千金难求。今特赠陛下一瓶,还请陛下笑纳。” 李妄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看来龙格次没有夸大其词,至少此酒见效很快,短短时间,便真的醉了。 不过李妄并不想种苏不认得他是谁,也不想要她的命,所以只给她喝了一小杯。 “种卿。”李妄目光清醒,看着种苏。 “嗯?” “认不认得我是谁?” 种苏醉意朦胧,却答道:“认得的。燕兄。” “很好。” 种苏只觉整个人暖洋洋而轻飘飘的,像睡在花海,又像躺在云端。 对面的李妄也温和的不像话,种苏忍不住对他露出笑容。 那笑容如同春风,瞬间拂去李妄心头的最后一抹躁郁,事实上,从来到这小院,看见她的那一刻,连日来的心烦意乱便刹那静了下来。 这些时日以来,李妄辗转反侧,折腾来去,不得不承认一个不愿意承认的事实。 承认事实不难,只是不明白,为何偏偏是她?为何她偏偏是个男子? 李妄不觉得自己有断袖之癖,然而又改变不了种苏的性别。 李妄很不喜欢这种被牵制的感觉。 自六岁彻底认清事实后,就没有什么能够牵动他真正的情绪,无论是暗中的潜伏谋划,还是后来的血溅宫廷,抑或登基后面对错综复杂,危机四涌的边境战事与朝堂政斗,他都冷静,或者说漠然。 该赏的赏,该杀的杀,不管奖赏还是惩罚,都不过是作为帝王的御人之术罢了。而不论是阿谀奉承真心感谢,还是痛恨咒骂,李妄从来波澜不惊心如止水。 向来由他掌控着别人,无人能牵动他内心。 直到种苏的出现。 种苏究竟是何时开始影响着李妄的?李妄认真想过,却无从确定,或许从街头最初遇见的那一日,她在春天灿阳里第一次朝他笑时,便埋下了种子。又或许小巷中荒唐的初遇,便已诸事注定。 种苏真的醉了,双眼迷离,面孔发红,李妄不动,她也不动,只安安静静的坐着,迷茫的看着李妄。 “喝水。” 李妄将杯子涮了涮,倒了一杯温水,递给种苏,种苏哦了一声,顺从接过,慢慢的喝下去。 她的嘴唇红润,娇嫩,喝过水后泛着湿润的水光,完全不像男子的嘴唇。 李妄对男女之情素来无感,先帝先后给他做了世上最坏的“榜样”,从小便扼杀了他对这方面的所有好感,哪怕读过万卷书,长大成熟,知道不可一概而论,却也无法提起兴趣。 娶妻生子对李妄来说,皆为可有可无之事。非要成的话,选个互相不讨厌的,谁都行,不必琴瑟和鸣,甚至不用相敬如宾,只要不吵不闹就无所谓。 也可能有朝一日烦了,直接扔了这皇位,就更什么都不必管了,任那些朝臣如何催去。 这是李妄能做出来的事。 事实上李妄对皇权并不在乎,只是出身无法选择,既身在帝王家,不争也会死,那自然要做那个掌握生杀大权之人,而身在其位谋其事,他治理这个国家,不过仅仅是基于这点而已。 李妄对皇室,对满朝文武,对天下百姓,世间万物,都没什么感情,或者说相当漠然。 无论血流成河,还是繁花似锦,在他眼中,都是一样的,就如同从出生起,所有人均只视他为工具,玩物和一个身份一般,他看这天下人与万事万物,也不过如此。 他做着能做的事,其余之事漠不关心,也无甚兴趣,仅此而已。 种苏慢慢喝完了那杯茶水,放下茶杯,复又呆呆的看着李妄,仿佛在等待李妄的指示。 “还喝不喝?李妄说。 种苏看着李妄,想了想,摇摇头。 李妄是万民的王,九五至尊,坐拥天下,然而其内心深处却是一座荒芜城,那里黯淡无光,乌云密布,杂草丛生,充斥着阴冷,压抑的气息。 忽然有一日,闯进来一个人,将天上乌云撕开一个口子,阳光与雨露悄然而至,她在城中走来走去,这里溜达那里溜达,溜达到哪里,阳光雨露就跟到哪里。 李妄起先只是冷眼看着,但渐渐的会好奇,她又去了哪里,在干什么,会忍不住时时去看一下。 待察觉到不对时,为时已晚。她已几乎逛遍全城,处处留有她的痕迹。 她甚至还在城中原本贫瘠的土壤上种了花儿,只要她一来,那些花儿便迎风绽放。 从前李妄不知情之一字,如今渐知其意。 从前觉得如果非要成婚,似乎谁都行,如今知道并非如此。 李妄的荒芜城里,这么多年只能进来个种苏,以后也只能容她一人,容她一人在城中逍遥放肆。 月亮静静的悬挂天际,从房中看出去,恰好能看到半弯月亮。 种苏呆坐了半晌,迷茫的四处看看,然后视线转向门外,看着月亮,忽然笑起来。 像个小傻子般。 “转过来。”李妄冷道,“看着我。” 种苏听了,便立刻转过来,复又呆呆的看着李妄。 李妄的目光一直在种苏身上。 这个人很好,却也很可恶,交友广阔,与她相处者莫不喜欢她,她也好似对每个人都一样,对谁都好,没心没肺的。 李妄的目光冷下来。 她的确没心没肺,李妄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心中已是惊涛骇浪时,她却仍旧高高兴兴的,与人谈笑风生,完全的无动于衷,全然不察。 或许在她眼里,他跟其他人一样,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朋友,不,或许还不如,倘若没有皇帝这个身份,或许她根本不会再理他,那个时候不就打算不告而别吗? 种苏倘若知道了他的心思,会如何? 毕竟她喜好正常,喜欢的是女子。 想到这里,李妄心中就开始烦躁,竟荒诞的有些理解先帝先后了,是不是他们也曾挣扎纠结过,却无法挣脱,对现实无能为力,以至于最终兵戈相见,两败俱伤? 杀了她! 要么不择手段得到,要么杀了。 明显后者更简单省事,只要她消失了,就不必为之所困,不必再经受煎熬。 “种卿。”李妄说。 种苏啊了一声,虽然醉了,却没有东倒西歪,仍旧好好的坐在原位。 李妄坐在种苏对面,伸出一手,越过小小的案几,手掌落在种苏的脖颈上。 手掌下的脖子纤细,皮肤细腻,或许因为酒醉之故,微微发烫,烫着李妄的掌心。 李妄虽有心疾,但平日时习箭术,手臂有力,五指有劲,他的手掌骨架匀称,手指修长,轻轻一合,便能够包住种苏的大半个脖子。 种苏随着李妄的动作微微前倾,眼神懵懂,丝毫不觉危险将至。 李妄慢慢的收紧五指。 只要杀了她,便不必再烦恼,不必煎熬…… 种苏一动也不动,脖上的手指越来越紧,她感到了不舒服,便微微皱眉。 颈间的桎梏骤然消失。 李妄收回手,目光变幻莫测,紧紧盯着种苏,继而垂眸,盯着自己的手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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