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了许久,圣人才缓声开口:“当年,朕与元寂相逢于一场马球赛。那时,你故去的七皇叔梁王在昆明池旁新搭建了一个巨大的球场,朕不服老,乔装改扮,与一众朝气蓬勃的青年一同上了球场……” 圣人年轻时便受先皇之命三度北伐突厥,他精通骑射,勇猛无敌,每次战前必定身先士卒,首当其冲,十分骁勇善战,后突厥向大周称臣,圣人继位之后,已经许久未曾上过战场。 身为帝王,需忧国忧民,夙兴夜寐,不得分毫玩乐空闲,再加上身上许多陈年旧伤,动辄骨肉酸疼,故而圣人也很少出现在马球场上。 不过这一次,看着球场上年轻小郎君们矫健的背影,圣人心痒痒了,拉着马辔一跃而上,冲着球场中央飞驰而去。 球场中央那红袍郎君的球技最好,如今圣人一加入,两人平分秋色。 球场中有官员认出圣人,纷纷装作不敌的模样认输。 唯有那红袍郎君,与圣人来回激烈地推拉追赶,竟愣是不肯退让分毫。 最后圣人胜出,那红袍郎君方才纵身下马,对着圣人深深一揖,“郎君技艺精超,程邈自叹不如。” 圣人笑着说无妨。 程邈一抬头,二人相视一笑。 程邈未必没有认出圣人,可他做事向来丁是丁,卯是卯,极其认真干练,即便是圣人也不给丝毫的面子,圣人正是用人之际,是以十分欣赏严谨认真的程邈,两人熟识之后很快便成了忘年交。 长久陷入回忆之中的圣人再度回忆起当年昆明池的那场酣畅淋漓的马球赛,浑浊的眼珠仿佛焕发了神彩一般容光焕发。 回忆结束后,圣人摇头道:“……其实直到现在,朕都始终不明白他当年为何要背叛朕,权势,地位,金钱,于他这样的人而言,当真的便要比心中所要施展的宏图大业更重要吗?” “陛下既然有所怀疑,难道这么多年从来都想过,或许当年程元寂并非有意想要背叛您,只是有苦衷不能说罢了?” 圣人喉头微动,眼神又渐渐黯淡下来,“查过,可一无所获,贿赂,他的确收受了,后来李辅身边的内侍也曾说过,当年李辅的确贿赂过他,宫变前一夜,亦是他亲自派人将告密信送到了李辅府邸之上。” 这些话,圣人当初也不信,但铁证如山,他亲口认罪,容不得半分作假。 “依照他的品行与朕多年来对他的了解,他的确不像是会做出此事之人,只是如今事已至此,他饮鸩自尽,程家长房一脉这十几年来亦死的死,残的残,凡事皆已无回头之路。” “如果事情还有回旋余地呢?” 圣人迟疑地看着魏玹,不太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魏玹却起身走到圣人面前跪下,沉声道:“求陛下给云卿一个机会,去调查清楚当年之事,即使不能还程元寂一个清白,至少了却陛下的一个心病!” 圣人长久地凝望着跪在地上的魏玹,想着自己如今半截身子都快要入土,这件事这么多年过去了却依旧不愿旧事重提,不得不说,的确已经成了他的一块心病。 好半响,圣人叹道:“既如此,便依你。” 魏玹离开之后,圣人在床上独自坐了一会儿,将梁文叫了过来。 “陛下不可,您身子还需静养……”梁文一听圣人要见太子,急忙阻拦。 “让他过来。”圣人坚持道。他养的孩子,他心里有数。 没过多久,同样一夜未睡的太子从东宫被禁卫们押解到了圣人的病榻前。 太子见到圣人,宛如见到救星一般,哭着要跪倒在圣人的床前,金吾卫却将他的双手绑起来,在身上搜摸了许久才肯放他进去。 这一番举动下来,太子已是面色惨白。 “父皇,您不信我?” 圣人无悲无喜地看着他,“事到如今,子行,你认罪吧。” “孤不认,凭什么,凭什么!从小到大,你可有疼过我半分?你眼里只有景王,只有魏云卿,你从来都看不到我!!” 太子疯了一般地嘶吼,似乎是要把这些年来所有的委屈都发泄出来,忘记了君臣礼法,父子尊卑。 圣人在一旁默默地听着,同样流下泪来,他摸着儿子的发顶,叹道:“让你受委屈了,子行,这些年来,是父亲对不住你。” 不是皇帝,此刻的圣人,只是一位心力交瘁的父亲,面对儿子的质问,他同样委屈,哀伤,且无能为力。 太子心如死灰,悲恸道:“父皇,儿臣当真没有机会了吗?” 圣人阖上眼:“只要你安分守己,朕不会要你性命。” 太子眼中闪过一抹恨意与怨怼,讥诮道:“父皇,你当真以为你这样做魏云卿就会放过我吗?你今日留我一命,倒不如现在就将我杀了一了百了,免得来日我死在他的手中!” 圣人摇头道:“你还是不懂,孩子,于你的性子而言,做一个闲散的亲王郡王,并不比做帝王要屈辱,终有一天,你会明白父皇的苦心。” “我不明白,也不屑去明白。父皇你记住了,若有一天儿臣身首异处之时,便也是儿臣几个弟弟丧命之日!” 太子冷笑一声,扭头就走了出去。 既然父皇无情,那他干脆也做个不孝之子,哪怕有一日圣人死了他都不会为圣人心软半分! * 沈漪漪饮下了堕胎药后,便躺在了榻上。 闭上眼睛,眼泪像是开闸一样往下掉,她干脆把被子蒙到脸上,一点点地平复自己的心绪,告诉自己她没有做错。 初时,她感觉心口似有火在灼烧,热得她几乎要喘不过气。 慢慢地,那火焰继续下移,她开始疼得痉挛,忍不住疼吟出声。 猩红的热流从身下滑了下来,小腹深处那刀穿一般的剧痛令她额头上直冒出豆粒般大颗的冷汗。 紧紧地抓着身下的褥子,疼得几乎要昏厥过去。 耳旁隐约传来孩童撕心裂肺的哭喊,“阿娘,阿娘,你不要我了?阿娘,阿娘……” 一声声的阿娘,仿佛是扎在了沈漪漪的心口上。 她看着自己浑身淋漓的鲜血,心底的罪恶感与怨恨、酸楚来回交织纠缠,泪水止不住地掉,摇着头失声哽咽道:“不,不是!对不起,对不起……” 入夜,魏玹从宫中回来。 一路上,吉祥低声说着这一整日沈漪漪做了什么说了什么,直到走到正屋门口,魏玹停了下来。 吉祥悄声离开。 月色凄迷,在庭院中投下一片白晃晃的光影,寂静无声的夜空下,唯有萧瑟的秋风吹拂过时留下的呜咽声。 魏玹便一直这般沉默地伫立着,犹如一尊凝固的雕像,眸光紧紧地凝视在紧闭的房门之上,良久良久,脚步始终未动。 终于,他的身形似是晃了一下,却是缓缓转身,举步离开。 房内突然传来一声猫儿变调似的喵呜声。 “喵呜,喵呜,喵呜……” “嘎吱”一声,支摘窗从外面打开。 摇晃着尾巴的小乖乖从窗外焦急地跳进来,对着床榻上被睡梦魇住的女子“喵喵”叫了两声,依靠在她的腹部用小脑袋来回地蹭。 小乖乖似乎感觉到了她的悲伤,又是“喵呜”两声,在床上走来走去。 见她依旧满头大汗,泪如雨下,便急切地拱了拱她的胸口,伸出舌头去舔舐她滴落在手背上的泪水,眼神哀伤地看着自己的主人,坐立不安地“喵喵”叫着。 就在这时,有人破门而入。 一向温顺的小乖乖刚一听到声响便立即抖擞着身子站了起来朝门口望去,浑身的毛发怒发冲冠,深夜里的蓝色双瞳闪着凶狠的幽幽绿光,整只猫匍匐在床上,喉咙咕噜咕噜地骂着,做出蓄势待发的态势。 直到那人愈走愈近,是熟悉的味道,小乖乖忙跳开去。 魏玹急步走到床边,将天青色的床帐倏然拉开。 接着惨淡的月光,床榻上女子脸上、身上一片濡湿,口中喃喃不停地自语,巴掌大的小脸几乎可以称得上是用惨白来形容。 这一刻,心口仿佛重重地压了一块巨石,重的他喘不过气来。 魏玹很快将沈漪漪颤抖的身子抱进怀里,柔声安抚。 “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都怪我……漪漪?” 他心疼地凝望着她紧蹙不展的眉眼,指尖一点点拭去她面上的泪水,怀中那娇小瘦弱的身子便在这时猛地一抖,喉间溢出一声悲恸的哀鸣。 挂着晶莹泪珠的长长睫毛颤了颤,慢慢睁开一双茫然含泪的杏眼。 竟只是一场噩梦! “呜呜!” 她终于重重地,委屈地哭出声来,扑入他的胸口上,圈着他的腰身,后背哭得一抖一抖,肝肠寸断。 泪水淹没了心口,濡湿衣襟,魏玹将她紧紧搂在怀里,长久长久哑然失声,寂然无语。 …… 清晨,春杏打水进来的时候,沈漪漪已经醒了。 单薄的后背依靠在床背上,杏眼低垂,眼皮红肿,怀里抱着小乖乖,另一只手轻轻地搭在自己的小腹上。 “姑娘?”春杏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 沈漪漪的嗓子还有些哑,轻声应道:“放下罢,我自己来。” 春杏将热水放下,看着她这幅模样欲言又止。 “世子呢?”沈漪漪绞干帕子,将巾子搭在脸上。 温热的蒸气很快进入了毛孔之中,缓解了眼皮上肿胀的拉扯感。 春杏回话道:“世子很早就出了房门,奴婢也不知去了何处。不过看着情形,似乎宫里的事情已经解决了……姑娘,姑娘也不必再忧心了。”以为她是因担忧近来宫中之事才会如此。 沈漪漪沉默。 洗漱完毕后,胡乱吃了几口饭,腹中有些反胃,不知是不是因为做了一晚上的噩梦,人十分困倦,漪漪倚在窗下打着络子发呆,黛眉颦蹙。 眼看手中一条葱黄色的络子快要成型,胃中猛然涌上一股酸水,沈漪漪赶紧捂着嘴巴,整个身子都趴在榻上干呕着。 春杏急匆匆地推门跑进来,反复替她拍打着后背,递上帕子和热水,“姑娘没事罢?我见你早晨就不舒服,一直有呕意,可是吃坏了肚子?不成不成,我现在就让人去请大夫。” 絮絮叨叨地,说着就要走。 “别去!”沈漪漪赶紧拉住春杏,急切地险些从榻上掉下来,“我没事,别去!” 春杏赶忙又转回来扶住她,看着她弱不胜衣的虚弱模样,泪水忍不住滚了出来,心疼道:“姑娘你到底是怎么了?你不知道,这几日你不爱说话,也不爱吃东西,整个人都快瘦了一圈儿!” 不顾她的劝阻,抹干眼泪道:“不成,我现在就要去请大夫,姑娘别急,我让朱樱和兰蕙进来照顾你。”眨眼间人就跑了出去,不论沈漪漪在后头如何喊她都不肯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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