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天瑜半是认真半是玩笑揶揄着。 元宝儿听到伍天瑜细数这些过往,也不由跟着苦笑了一下,道:“没想到大公子还记得在城外那一次,那次我昏倒了,都不记得了,没想到大公子还记得这么清楚。” 说着,神色忽而一顿,又难得一脸正色道:“我的命是大公子给的,大公子救宝儿数回于危难之中,大公子就是宝儿的在生父母,我爹我娘说过,让宝儿入府后,一定要好生伺候大公子以报答公子的救命之恩。” 说到这里,元宝儿抿着小嘴,难得一脸正经。 不想伍天瑜却忽而直直看着元宝儿,没有说话,看着看着,许久许久,忽而冷不丁开口,却是直接换了个话题道:“天覃昨日被放出来了。” 伍天瑜骤然开口说着。 与前一个话题牛马不相及。 以至于元宝儿冷不丁听到这两个字时,整个人当场愣在那里。 以前在凌霄阁时,天天嘴里要骂上一百遍一千遍的人,一下子就再也没见过,再也不相干了。 来到玉晖轩这半个月,就像做梦似的。 与凌霄阁的喧闹相比,这里宛若人间仙境似的,无论白天还是黑夜,都安安静静的,没有一丝喧嚣,没有没完没了的吩咐指派,没有没完没了的刁难和为难,没有勾心斗角,没有明争暗斗,更没有无缘无故的责骂和打罚。 每日可以坐着躺着,趴着歪着,甚至自有人将吃食送上门来,就连干活都没人使唤,完美得像是元宝儿梦里的场景。 然而这么好的地方,却美好的像是个假象似的。 一天天日子很长很长,白天到了,许久许久都不会天黑,天黑了,又许久许久不曾天亮。 元宝儿觉得像是在这里住了大半年似的。 久到他都快要忘记这个名字了。 伍天覃? 哦,伍天覃那日被老爷下了大狱,受审马富贵被杀一案,案子虽早已经清明了,可是作为一任太守,老爷依然秉公职守,按照办案流程,重新将整个案子重新过堂了一遍。 导致伍天覃被关押了数日。 这件事情,没人在元宝儿跟前提及过。 可是二爷被关入大牢,这件事情在整个太守府可谓是爆炸性八卦一桩,府中各个角落日日议论纷纷,免不了入了元宝儿的耳朵。 他杀人本就情有可原,按照大俞律例,无需伏法,被放出来也不过是早晚的事情,入大牢也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 不过伍天覃下大狱,这件事无论对元宝儿,还是对整个太守府,亦或是对整个元陵城,怕都算得上是瞠目结舌的一件事吧。 元宝儿听了后,愣了许久,最终蠕动了下嘴唇,未执一言。 伍天瑜看了元宝儿一眼,继续道:“听说昨日出来后回到院子里便发落了许多人,院子里所有丫鬟婆子除了问玉,梅见,还有那个圆脸的跑腿丫鬟,哦,对了,还有跟你原先同屋的那个小童,余下全部被发卖了,听说还处死了两个。” 伍天瑜淡淡说着。 说的倒是云淡风轻。 不过视线却一直落在了元宝儿脸上,似乎在观察他的反应。 面色如常的元宝儿听到这里,面上虽看不出多少情绪,然而心里头却止不住感到一阵阵排山倒海的浪潮一浪一浪朝着他扑打而来。 他一时揪了揪衣袖,似没有想到,不过半个月,竟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 多得好似面目全非,有种物似人非的错觉。 伍天瑜见他没有反应,想了想,又道:“许是那日符咒一案查清楚了,你想不想知道具体内情?我可以替你再去查探清楚。” 伍天瑜缓缓说着。 然而他话一落,却见那元宝儿抿起了嘴角,良久良久,缓缓摇了摇头道:“不用了大公子,我如今已是玉晖轩的人了,那里……那些……都已经过去了。” 元宝儿低低说着。 说完,他缓缓垂了垂双眼,低头一动不动看着桌子底下自己的脚尖的脚尖瞧着。 “哎……” 伍天瑜见他兴致不高,微微叹了口气。 元宝儿闻言,抬眼看他。 黑白分明的眼眸里,清澈如水。 伍天瑜便摇了摇头,良久良久,淡淡笑了笑道:“你若是还想重新回到凌霄阁,我也可以送你回去。” 既当日事情已然查清,也算还了元宝儿清白。 那日大家都在气头上,如今事情已过半月,既已查清了,若宝儿想回去,伍天瑜并不会阻拦。 他见这半个月来,宝儿兴致不高,虽照常吃饭,照常睡觉,然而眼里已无昔日神采。 他以为……以为宝儿想回去。 不想,元宝儿闻言,却是紧紧咬着唇,道:“不用了,我已是玉晖轩的人了。” 元宝儿一字一句说着,语气坚定,前所未有。 “如此,那好吧。” “你且安心修养,再歇上一阵子,你再来书房伺候吧。” 伍天瑜见元宝儿态度坚定,并不勉强,想了,如是说着,又悉心叮嘱一番,这才起身离开。 元宝儿一路送到门口。 踏出门口的伍天瑜往外走了两步,顿了顿,忽而转身看了元宝儿一眼,仿佛踟蹰片刻,又再次开了口,却是一字一句缓缓说道:“对了,有一件事你肯定不知道吧,那日在城外你饿得昏倒了,其实不是我第一时间发现你的,是天覃先发现你的,他先去派人给你叫了大夫,我是后来见大夫行色匆匆以为发生了什么要紧的事情,其实我那日是尾随大夫一道去的,所以细说起来,若说到救命之恩,或许你真正的救命恩人并不是我,而是他。” 伍天瑜慢慢说着。 顿了顿,又笑了笑,道:“一直想找机会跟你说的,不过一直苦无机会,这个世界上许多东西许多事情眼见并非为真,或许,你以为的好人可能并没有那么的好,你以为的坏人,其实也可能没那么坏!” “别把我想得太好。” “好了,你好好养着,若有任何事情,可以随时到前头来寻我。” 伍天瑜一字一句慢慢说完,说完最终看了元宝儿一眼,这才转过身去,而后提着步子,渐渐消失在眼前。 元宝儿就在那里呆呆地立在那里。 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魂魄似的。 天地仿佛都静止了。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眼前的人早已经消失不见了,久到万物俱灭,他似乎才呆呆地从呆滞的思绪中缓过神来。
第180章 白雪皑皑。 松柏苍苍。 玉晖轩的庭院里种植了两颗松柏,冬日连绵几日大雪,将诸多树植都压弯了,唯独这两棵松柏依然挺立,苍翠被染成了雪白,依然不掩它们的坚韧和傲骨。 话说这日腊八节,转眼已由秋入冬。 转眼,元宝儿来玉晖轩已有四个月之久。 马上过年了,时间飞逝。 在玉晖轩这段日子,过得安逸而宁静,是元宝儿活了十四年以来,最安宁,最轻松,也是最自在的日子。 自病大好后,他便被大公子安置在了书房当差,大公子为人十分温和和睦,从不刁难于人,元宝儿在书房当差日日只需为大公子做些磨墨,添茶,倒水之类的毫不费力活儿。 大公子做事喜欢亲历亲为,甚至很多时候将所有琐碎事情全部自己做完了,说是在书房伺候,元宝儿多半日子都在书房打盹儿,不知能得多少清闲。 得知元宝儿认得一些字后,大公子十分惊讶并惊喜,有时大公子兴致起来,会教他练字,教他作画,他还专门为元宝儿挑选了一些适合他的读物话本,大公子自己在看书时,便也督促着让元宝儿在一旁跟着进步。 有时还会给元宝儿留下功课作业,第二日还要抽查的那种,俨然一位夫子上身。 在玉晖轩这段日子,元宝儿的心情变得前所未有的安宁平静。 他觉得自己好似一夕之间长大了,从前的自己就像是个无人管束的野猴子似的,日日上蹿下跳,兴妖作恶,不知在蹦跶些什么。 而来了玉晖轩整整四个月了,他竟没有闯下过一个祸。 又或者说,在这里,压根没有他闯祸的机会。 大公子无疑是最好的主子。 能有幸在他跟前当差,是元宝儿的福分。 虽说,他并非他真正的救命恩人,可是,他数度救他于危难之中,不是恩人,胜似恩人。 元宝儿依然下定了决心,只要在太守府一日,在玉晖轩一日,他便会好好侍奉他一日。 因大公子和善,故而元宝儿打算待年后,忙过这一阵子后,他便要跟大公子告个假,去寻他的爹娘。 年一过,与爹娘一别就是三年了。 爹娘没来找他,定是遇到了难处。 爹娘不来,他就自己去寻。 元宝儿当年被发卖进太守府,已是最好的去处,这个如此好去处的地方,依然让他受尽了苦难,他时时难以想象,身处坏的去处的爹娘,他们会遇到怎样的险恶。 若是找着了爹娘,日后是何去处。 他想,大公子应当是不会为难于他的。 “宝儿……宝儿哥,这些是一大早崔师傅亲自炖的腊八粥,早起给主子们送去后还剩了点,崔师傅说您嘴刁,定是馋嘴了,活还没干完就立马吩咐咱俩给你送来了。” 话说玉晖轩的院门口,一大早的元宝儿便被人敲了门说院门口有人找。 自打来了这玉晖轩后,元宝儿可谓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了崔老头过生辰那日他出门给老头子拜过寿以外,再也没有踏出过玉晖轩半步了。 伍天瑜外出不多,外出时也多带着谢执或者邵安。 哦,对了,谢执便是当年在城外与元宝儿有过一锅之争的那个瘦猴,后来元宝儿才知,原来他是跟大公子在游历途中结识,谢执曾救过大公子一回,后便留在大公子身旁一路追随着他。 他不算伍家的奴仆,与大公子半友半仆。 他是自由的,可随时离去。 有过这样一番渊源的人,如今又投身一处,倒是有缘。 至于那邵安。 原先元宝儿便幻想来玉晖轩当差的美梦,不过彼时觉得唯一有个美中不足的地方就是邵安了,他原以为他来了玉晖轩后,定会与那邵安水火不容,不想,此番来了后,邵安见了他便躲,可谓是退避三舍,避而远之,仿佛多与他待片刻,都会受到生命危险似的。 元宝儿猜想与鸳鸯和四喜的死有关。 是的,鸳鸯和四喜被处死了,死得悄无声息,又人尽皆知。 这件事情在整个太守府都是禁止议论的秘事一桩,据说,太太发了话,若日后还有哪个敢再乱嚼舌根子,一个个统统绞了舌头发卖了去。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元宝儿才后知后觉,自己算是命大,且命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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