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如果不是这么多巧合,如果不是谢宿白也暗中筹谋了这么多年,如果不是霍显事先在宁王府有所部署,按照萧骋原先的计划,这个被权阉赵庸捅得残破不堪、风烛残年的大雍,他完全可以轻轻松松地攻下。 就没有如今他们可以坐下慢谈的机会了。 殿前一片死寂,霍显和谢宿白谁都没有说话,他们在思考一个更为严峻的问题,群山一战后,这件事真的就结束了么? 在旁侍奉的人只有傲枝,她是谢宿白身边最为稳重的侍女,却也在此刻斟茶时,颤了下手,泼出两滴茶水。 当然没有结束。 倘若如此,那么萧骋和赵庸的背后还有一个庞大的、藏在暗处的组织,顺德府外折损的那数万兵马固然给了他们重重一击,但他们随时都有卷土重来的可能。 只要领头之人没死,他们就永远是个隐患。 霍显要追究到底,要伐毛洗髓,他要把附在大雍根部的害虫赶尽杀绝,至少让他们在长达几十年的时间里无法掀起波浪。 可几十年的时间太长了。 这对谢宿白来说是个吃力不讨好的事,他既不关心将来大雍要面临什么风险,他甚至不关心,在他之后大雍是否还存在。 他淡淡垂眸,唇边隐没一丝讽笑,“你比皇帝还要劳心劳力,可惜没有生在帝王家。” 霍显不理他的薄讽,说:“找不出赵庸和萧骋,你也没法对朝廷交代。” 谢宿白用帕子擦着沾了茶水的指腹,“如今赵庸越狱失踪,谁的嫌疑最大?” 他缓缓看向霍显,眼神和气,口吻却玩味,“锦衣卫镇抚使霍大人,你不就是我的交代么。” 十月的江南湿湿冷冷,对窗能望见薄雾朦朦的天,竹林合围的苍穹落不下太明亮的天光,像是永远停在晚霞退散后的傍晚,天色将暗未暗。 这是一座简陋但五脏俱全的竹屋,碧梧蹲在屋外的廊下捣药,楼盼春从后厨过来,手上捉了只活蜈蚣丢进药碗里,“一起辗了,好东西,进补的。” 碧梧吓得一个激灵,又习以为常地闭眼一捶。 只听楼盼春又朝屋顶喊,“小丫头,咱们去集市。” 朝露的伤没有痊愈,但已然可以活蹦乱跳了,她往下瞧了眼,“不去,小姐过会儿就要醒了。” 楼盼春从木架上拿了斗笠,“没呢,没到时辰。” 他们是半个月前从京都到得江南,因姬玉落脑袋上伤势迟迟不见好,故而走的是水路,一路慢悠悠的,三日前才抵达这个下榻地。 楼盼春偷摸往她药里加了两倍的安神药,她清醒的时间越来越迟,也越来越短。 朝露在这里守着,果然又多等了两个时辰。 躺得太久,姬玉落醒来时眼前里一阵眩晕,眨了眨眼,周遭才逐渐清晰。 这几日她脑子里就像被塞了团棉花,身上的伤分明已经不打紧了,但却觉脑袋依然昏昏沉沉的,楼盼春说是她脑中淤血未化。 说起楼盼春…… 这一路南下,姬玉落醒醒睡睡,记忆甚是模糊,但到底也有印象,只记得当时一睁眼,自己就已经在船上了。 启程时她没有瞧见霍显,倒是南月还在,与她简略解释了始末。 只说如今锦衣卫如今势弱,霍府并不安全,楼盼春担心她的安危,是故要将她带走照料,霍显忙于追捕赵萧二人,不日也将抵达江南。 因楼盼春也在旁,姬玉落没有多想,便信了,又昏昏沉沉睡了几日。 冬日天阴,她前几次醒来时瞧不出时辰,只知是白日,眼下望着暮色苍茫的天,才逐渐品出些不对来,她醒来的时间越来越迟了。 碧梧递来药,姬玉落病恹恹地伸手接过。 她垂眸搅弄勺子,说:“南月那里有消息了么?” 碧梧也垂着眸,摇头说:“楼老将军不曾提起,他去集市了,待他回了,我再替小姐问问?但京都没有消息传来,想必也是无事发生。” 姬玉落“嗯”了声,又道:“你去给我拿点蜂蜜水。” 碧梧“欸”了声,这便去了。 姬玉落趁机将药倒在窗台的盆栽里,待碧梧回来,吃下蜜饯便闭眼小憩。 见她神色无恙,碧梧才悄声阖门。 没喝下那碗药,姬玉落果然没有再昏睡。 她睁着眼,隐约能听见门外侍女窃窃私语,这半个多月来,她还从未如此清醒过。 撑着酸软的身子离开下了床,姬玉落推开窗,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将她整个混沌的思绪都吹清晰了。 这片竹屋是楼盼春给自己盖的,他不常与谢宿白呆在一块儿,更不插手催雪楼庶务,倒是成日在这儿在栽花弄草,姬玉落若有个小病小伤,也常常被她薅到这犄角旮旯养着,美其名曰要她静心,伤才能好得更快。 是以乍看之下,她出现在这儿似乎也很合常理。 更何况又南月给的“霍府不安全”为前提。 但是,京都离江南何其远? 她伤得这样重,楼盼春何必千里迢迢将她带离京都,若只是霍府不安全,只要搬离霍府便是,在外头随便寻一处宅子是什么很难的事? 况且,都说如今锦衣卫势弱,追捕赵萧的差事怎么会交给他们? 姬玉落对窗轻扣了两下,压低声音道:“朝露。” 几乎是下一瞬,一个人影从天而降。 朝露惊喜道:“小姐醒了?” 但下一瞬,她便敛起嘴角,别别扭扭道:“我、我去喊楼叔!” “回来。”姬玉落叫住她,“你找师父做什么?” 朝露踌躇地转回身,沉吟片刻道,“我看小姐可能想与楼叔聊聊……” 朝露性子直,向来藏不住心事,看她这般扭捏,姬玉落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定是有人嘱咐过她,不许她胡言乱语。 而担心自己露馅,朝露甚至都不敢进屋来,成天蹲在屋顶,姬玉落偶尔醒来时,也只能听到头顶窸窸窣窣的动静,却看不到人影。 姬玉落没有拐弯抹角,直言道:“我问你,师父究竟为何将我匆匆带离京都?” 朝露咬唇道:“为了照顾小姐……” 姬玉落道:“我们离开京都之前,霍显在哪里?” 朝露摇头,“我没见到他。” 看她神情,是真没见到霍显。 姬玉落蹙了下眉头,换了个问法,“那我们离开之前,霍府可有异状?” 朝露一顿,飞速摇头。 姬玉落盯着她,直将朝露的脖颈给盯弯了。 她重重垂下头去,露出委屈的表情,好一会儿就不打自招地说:“我们前脚刚离开,就来了一群官兵,他们抄没了所有钱财珍宝,还把府邸封了,贴上了白条,那些下人和姨娘,也被押走了……是沈公子提前送信,我们才得以先行离开……再后来,楼叔就来了……” 姬玉落怔了怔,谢宿白…… 她没有说话,搭在窗台的手攥成拳头,肩胛没有痊愈的伤忽然一阵疼痛。 姬玉落闭了闭眼,连带着觉得太阳穴也跟着跳了起来,末了才没什么情绪起伏地说:“京都既无战事,让人把沈兰心送回来吧。” 当夜,楼盼春拴在林子里的马便不见了。 姬玉落与朝露一路北上,便是快马加鞭也要五六日之久。两天一夜后,便是马儿也不堪重负,不肯前行,姬玉落无法,只能就近在山道上寻了个茶棚歇脚,顺便喂饱马儿。 此处都是过路的行人,凑在一块谈论的,无非就是近来朝廷那点事。 从承和帝到顺安帝,再从顺安帝到如今的新帝,统共不过十年,历经三朝,这朝廷变动之快简直让人唏嘘。 感慨之余,只听人道:“也不知那赵庸跑去何处,还能不能捉到。” 有人应声:“定是叫他那干儿子被放走的,否则刑部大牢那般森严,没人里应外合,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不见?” “就是就是……” “不过那死太监能不能捉到也没什么干系,总之北镇抚司那位已经翻不出天去,孤掌难鸣!我啊千里迢迢从南边来,就等看过几日下诏行刑呢。” “欸,我与仁兄志同道合!”又有一人笑起来,紧接着那人冷哼一声,道:“我家本在京都做小本生意,就是让厂卫给害的,才不得不举家搬离!如今厂卫倒台,岂不大快人心?” “我也是我也是,我也同路!” 周遭众人皆是以茶代酒,举杯欢呼,个个脸上都洋溢着喜悦,仿佛不是去看断头台上的行刑,而且去参加百年一遇的盛宴。 但于他们来说,这确实不亚于百年盛宴。 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们一路北上,途径无数酒肆茶坊,所见所闻大多如此,霍府被抄,镇抚使落狱,这是时下最大的谈资,便是贩夫走卒都能插上一嘴:“老天开眼!” 而与此同时,铺天盖地而来的是新帝的圣名。 霍显和谢宿白就像是两个极端,一个被贬为臭水沟里的蛇鼠,一个则是天上的明月。 姬玉落在那喧嚣声中沉默不语,走走停停,她大致拼凑出了如今京都的情形。 赵庸跑了,朝廷却需要向天下百姓交代。 你看,这不是一个霍显,便能稳住民心了么? 倏地,朝露重重放下茶碗。 那“砰”地一声,碗筷皆是一颤,茶棚也瞬间静了下来。 所有视线投了过来,有人开口要说什么,就见那扎着辫子的小丫头将剑拍在桌上,瞬间便将话咽了回去。 倒是姬玉落盯着碗里的浮起的茶叶没有吭声,她平静的眉眼像是高山的雪水,微波中带着一丝需要认真揣度才能捕捉的寒峭。
第113章 沈青鲤从皇宫出来时,御书房外乌泱泱跪了一片,人手一本上奏陈表的折子,无不是为了请求新帝下诏赐死霍显,“择日问斩”不够,赵庸的越狱失踪让他们担忧夜长梦多,只想快快将此事办了,莫要等秋后,恨不得立刻马上就将断头台搭好。 真是耳闻不如一见,可见霍显这些年得罪人的时候没有手软。 沈青鲤捂着心口从御书房里挤出来,冬日阴冷的时节愣是被惊出一身汗。 无人小径上,他抚着心口直摇头。 好在他未在人前挑明身份,也没在朝廷担任实职,时隔多年,便是幼时见过他的人也认不得他就,都只当他是谢宿白在催雪楼的普通下属,如今他才能出入自如。 但虽未挂实职,但刑部诸事多数已由他接手,越狱的赵庸和落狱的霍显才真真是如今最烫手的两大山芋,令沈青鲤不敢懈怠。 出了宫门,昼书已候在马车旁。 见他焦头烂额,却也不敢多问,只道:“公子是先去刑部?” 沈青鲤心不在焉地应了声,问:“今日可有要紧事?” 昼书皱了皱眉,“宣平侯见了刑部侍郎,想与霍大人见上一面,属下做主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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