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鲤揉了揉额,“心有不忍,就别再给他心里添堵,这次就算了,起来吧,没有下次。” 说罢,才转身离开。 步至宫外,姬玉落早已蹬上马车。 两人相看两厌,沈青鲤冷哼撇过头,但待马车走了一会儿,他又没忍住回头道:“兰心可知道我在?” 姬玉落道:“你藏得这样好,她如何知道?” “你——”沈青鲤道:“若非你在有意隐瞒,她早就知道了!” 他平息了下怒火,磨蹭半响又问出一句:“这些年,她与霍显……与霍显,可是真的有过夫妻之实?” 见姬玉落皱着眉头看过来,沈青鲤下意识往后退了退,壮胆似的拍桌道:“那霍遮安一院子妾室通房,又整日出入花街柳巷,那谁知道是真是假?别说什么他年幼时不近女色,那也只是年幼时!他年幼时还离经叛道呢,如今还不是将自己搞得凄凄惨惨,可见是人都会变,你别以为你很了解他,我告诉你啊——操!” 沈青鲤被泼了一脸茶水,他抹了把脸,就见姬玉落冷飕飕地盯着他看。 他觉脖颈一凉,只得噤声。 一路无言。 到了刑部大牢,沈青鲤下车后给姬玉落扔了身狱卒的衣裳,让她换上。 眼下盯着刑部的人太多,姬玉落身为霍显的妻子,他自是不能光明正大就带她进去,否则叫人知晓,只会怀疑霍显此次牢狱之灾是真是假。 况且,赵庸能从刑部逃走,里头必有内应,万事更需谨慎。 但也因此,霍显这趟牢狱之行,不能掺半点水分,否则一旦惹来赵庸猜忌,便是前功尽弃。 沈青鲤在铁门外止步,他道:“那个,我就不去了,我还有事要处理。昼书,你带她进去。” 昼书微顿,“……是。” 所谓做戏做全套,霍显此番计划,只有沈青鲤等几人知晓,并不敢将此事透露给刑部以求关照,是以霍显落到这帮狱卒手里,无异于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先不说他如今处境艰难,绝无翻身的机会,就说北镇抚司与刑部各自为政,这些年争得头破血流,刑部不敌锦衣卫,忍气吞声多年,好容易逮着这么个机会,必不能手软。 到了放饭的时辰,“哐当”一声,牢门落锁。 那狱卒将碗重重搁在地上,笑道:“霍大人,吃饭了,你看,今日伙食丰盛,快吃吧。” 为防赵庸之事再次发生,这些狱卒对霍显看管得尤为上心,在他手脚都锁上了铁链,绑在石柱子上,令他活动范围只在几步之内。 霍显靠在角落的石壁上,听到这声音便微不可查地蹙了下眉,睁开眼,果然见这碗米饭里不知扮了什么恶心吧唧的东西,狱卒的脚就搁在碗边,一下一下点着,随着整个身体晃动。 牢门外还有几人懒散倚在墙上,甚至还有吹口哨的,那是看热闹的姿态。 霍显冷嗤一声,“多谢啊,这也叫伙食丰盛?果然是刑部的人,眼皮子浅,这些年在刑部大牢,没见过什么好东西吧?哦,也是,你们吃的都是锦衣卫剩下的,能是什么好东西。” 男人身上全是大大小小的伤,加上饿了两日,绕是霍显再人高马大,精气神也实在算不得很好。 发是乱的,唇是白的,靠在石壁上,整个人都显得气若游丝,但偏那张嘴够硬,死也不讨饶,脸上讥讽的神情更是生动无比。 “你!”那狱卒脸上骤变,当即就将碗踹了,但随即又冷笑,甚至是大笑起来,他蹲下身子将碗扶好,“霍大人从来都瞧不上刑部,如今不也只能在这儿蹲着么,也是难得,咱们自然要尽一尽地主之谊。” 他拿起碗,擒住霍显的下颔就要往他嘴里塞。 霍显手脚虽被禁锢,但也并非毫无还手之力,只听“当啷”一声,铁链拖在地上剧烈晃动,霍显用手挡开,抬脚就是一踹。 狱卒嗷地一声,被踹出老远的距离,直直砸在墙上,简直要将五脏六腑都震出来了,喉咙里涌出一阵腥甜。 门外的几人大笑,“我说周老七,你究竟行不行啊!” 狱卒爬起来,抹了把流血的额头,愣是把喉咙里的血咽了下去,闻言低低咒骂了声,道:“霍显!你别给脸不要脸,还当自己是一手遮天的镇抚使呢?我也不怕告诉你,再过几日你就要被押上断头台了,我看你还能横到几时去!今日这饭你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 那一脚把人踹伤了,霍显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 锦衣卫这些年将刑部得罪狠了,这几日他也算是自食恶果,往日在诏狱里见的那些欺负人的把戏,全都一个不落地尝了个遍。 这些人不敢让他轻易死,可折磨不死人的手段可真是太多了。 霍显觉得胃里泛酸,那一脚让他头晕眼花地有些想吐,虽面色如常,但狱卒走过来,在他眼里已经是重影了,他只好听声音辨别远近,猛地就是一脚将人绊倒,紧接着用双腿锁住对方的喉咙,拼命将人绞住! 牢门外的起哄声更大了,他们将这里当成了搏斗场。 霍显没有手下留情,他早说了自己不是圣人,并非对谁都有那个怜悯心。 早晨时候,宣平侯来过了。 无疑又是不欢而散。 他负手站在牢门外,只说:“你若能像你大哥一样省心,少时我也不会那般压你风头。” “当年我怕你一个不慎,累及霍家满门,诸多警告于你,可你从没听进心里,甚至对我心生埋怨,我有时想,你是不是与我赌气,才走了这条路?” “你知不知道,琮儿身子太差,他注定无法从武,你大哥没了,霍家的担子是迟早要交给你,我知道你有这个本事,倘若你肯静下心,何愁没有出路?” 宣平侯眼里是悲悯又责怪的痛色:“你本是可以风风光光……” 霍显的脸色由白转红,他眼里露出狠厉,几乎是发泄似的绞紧双腿,狱卒挣扎着,喉咙里只能发出呜咽的声音,整张脸因为窒息而变成了猪肝色。 他一手拉着霍显的腿,一手去摸靴侧的匕首,猛地一拔,拼尽全力扎进霍显的小腿。 霍显闷哼一声,脚上力道松了一瞬,那狱卒便趁机爬起,两个人都像杀红了似的,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丢下匕首就拎起铁链就往霍显脖颈上绕。 他像霍显方才一样,死命绞紧了他的脖子,“他娘的,敬酒不吃吃罚酒!” 霍显额间青筋暴起,窒息感涌上,将他从与宣平侯的不欢中拽了出来。 不行,他要死也不能死在这儿。 何况他根本不能死。 他抠着勒在脖颈的铁链,指尖慢慢向下,摸到了那把被丢掉的匕首,往狱卒手上刺去。 只听一声惨叫,但下一刻,那叫声陡然消失,狱卒倒身在地。 他忽然不动了。 牢房里出乎意料的安静。 霍显喘着气把自己撑了起来,只见那狱卒双目瞪着,显然已经断了气。 他怔了怔,就看到一把大刀插在他腹部。 血不断涌出,刀身屹立不倒。 他看到了姬玉落。
第115章 姬玉落的手太快了,昼书还来不及阻止,腰间的佩刀就被拔走,他抬手也只够得着姬玉落的一方衣角。 她半跪在那里,手还扶着刀柄。 牢房内静谧无声,所有人都在这会儿静了一瞬。 直到下一刻,“噗”地声响,姬玉落竟把那刀抽了出来,血也跟着溅到她脸上,她又重重往下捅。 牢门外看热闹的杂役终于回过神,面色煞白,道:“杀、杀人了……” 他们软着腿往外跑,昼书反应过来,立即将人堵住。 见那几人似要叫唤,昼书眼疾手快地轮番扣住他们的喉咙,令其经脉爆裂而死。 那边,姬玉落已将那狱卒的尸体给捅烂了,一下又一下,血溅在她衣袍上。 她抿着唇,像是气坏了。 倏地,一只大手摁住刀柄,她才喘息着停住,抬眸看他。 这才仔仔细细打量他。 那双琥珀色的瞳孔被牢狱阴暗的光线衬得幽深,她不笑,唇也抿得紧紧的,余怒未消,霍显觉得如若不是他已然如此凄惨,恐怕姬玉落也要这么给他几刀。 姬玉落是这样想的。 她恨不能重重地、狠狠地在他心上划几刀,要他也体会一下心痛至死的滋味。 他太坏了! 姬玉落皱起眉头,怒气无法发泄,憋着憋着就将自己的眼给憋红了,她冷脸撇开眼,不去看他,平复着呼吸,手还是扣在刀柄上,因为太用力,手指几乎麻了,指骨泛白。 霍显没被她拿刀子捅,但心也疼了。 他心头“唉”了声,伸手去抠姬玉落握着刀柄的手,他没什么力气,姬玉落便顺势松开,“噹”地一声,刀落在地上。霍显攥住她的小臂,将她扯到自己这里,张开手抱住她。 他身上伤口好多,姬玉落怕撞疼他,没敢往他怀里压,她跪坐着,反而抱着他的脑袋,让他靠着他。 霍显的额头便抵着她右边胸口,避开了左侧肩胛,他很轻地说:“怎么这么快,身上的伤没好全吧,是不是没告诉师父,就偷偷跑了?” 姬玉落下巴压在他发顶,指腹揉蹭着他的后颈,像是在抚摸他的伤口,说:“我早就好了,你管好你自己。” 霍显被她硬邦邦的语气弄得一笑,扯到腹腔的伤,又停了停,“姬玉落,我说会将赵庸给你,就一定会将他给你,你信我么?” 姬玉落稍怔,沉默须臾,松开手看向他,“人我会自己抓,用不着你送命,起来,跟我回去。” 她脸上没有多余的情绪,甚至也没有怜悯,但那执拗的眼神会令霍显动容,令他胆怯,令他畏惧死亡,令他想不顾一切跟她走。 若那日她这么看着他,霍显深知自己绝没有勇气踏入刑部的大牢。 她会让他想退缩。 四目相对,霍显没有说话。 说实在话,倘若他有足够能陪她天长地久的时间,他今日都不会冒险赌这么一次。 他当真没有那么伟大,也当真不想死。 但一切非他所愿,如今是不得不为。 霍显忽然抬手捂住她的眼睛,“我足够了解赵庸,若没有十全的把握,我怎会行此计策?” 他的口吻那样笃定。他把自己变成了一座山,让人总是下意识地信服他。 他说:“就这一次,最后一次。” 姬玉落从牢狱出来,手上和脸上都是狱卒喷出的血,经过擦蹭变得一片斑驳,从潮湿的甬道走来,整个人都显得阴森可怖。 沈青鲤嘴里的话咽了下去。 他抿了抿唇,道:“我会尽量着人看顾一二,但此事……所有人都不宜过多插手。霍显的能力有目共睹,他会在险境给自己留两分余地,若非估量过,他不会冒然与人动手,你、你别太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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