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唇角勾出很浅的弧度,口吻半真半假,但霍显从她的眼神里瞧出了认真的意味。 这个人的嘴好硬,便是在颠鸾倒凤里也骗不出半句情话,但她会用手挠,用牙咬,那每一分力道都在告诉霍显,他很重要。 霍显笑起来,忽然凑到她面前,一个字一个字道:“怎么办,我好怕啊。” 他道:“要不你现在就把我拴起来吧,让我哪儿去不了,日日、夜夜陪着你。” 姬玉落耳朵烫了。 她将擦手的帕子扔在霍显脸上,冷静地说:“霍遮安,你该喝壶凉茶祛祛火。”
第109章 顺德府在孟冬来临之际,民生勉强恢复原样,朝廷拨下的赈灾款还在路上,但那已与姬玉落没有什么干系了,宅邸侍女进进出出,一行人正准备返京。 方恪尽早在叛军受降时便搬回了自己的宅邸,东边的院子空出,霍显躲了个清静,跑到这里的廊下待着,双腿横放,占据了一整条长板案。 楼盼春就是在这个时候来的。 师徒两人多年不见,在彼此眼里的形象都是陌生的,一个长高了,长大了;一个苍老了,发白了。四目相对的那一瞬,有过片刻的凝滞和沉默。 但也只片刻。 霍显垂了垂眸,将腿从长案上收回,给他留了位置,楼盼春便径直在他身旁坐下。 一切都显得如此自然而然。 楼盼春两手撑膝,没看霍显,而是笔直望着眼前,他眼神略显空洞,似是在回忆,“当初……” 停顿须臾,却没接着往下说。 当初什么呢,当初他奉显祯帝旨意,受太子临终托孤,头两年为了照料病重的小殿下,无法顾及其他,待他腾出手来…… 却怕消息走漏,不敢与旧人通信。 后来,他眼睁睁看着霍显被逐出家门,越走越偏,霍显这两个字也被越传越邪门,楼盼春半信半疑,但这份疑虑,也让他彻底断了与霍显联系的念想。 楼盼春没有办法对霍显解释,如今再多言辞都显得苍白,都是辩解。 因为他确确实实,抛弃了他。 楼盼春长叹一声,抬手抹了把脸,把自己从旧事中拉扯回来,在霍显肩上重重拍了两下,“师父对不住你,你怨我也是应该的。” 他没立刻将手拿开,而是在霍显肩上握了握,那内疚与歉意似要通过手里的力道传达给霍显。 同时他也真真切切感受到,那个乖戾单薄的少年真的长大了,他的肩膀变得宽厚而结实,像一堵经过千锤百炼的墙。 扛得住风雨。 霍显没有说话,身体都没有晃一下,他虚搭着眼,看着庭阶前楼盼春的影子,原本该五味杂陈的心却平静如水,过了好久才说:“没怪你。” 起初确实有些委屈,但若非要怨恨楼盼春没能力排众议信他品行非坏,又实在有些矫情了,何况霍显实则并不认为他们所担心畏惧的有什么不对。 他确实有过无数次生出邪念,想干脆当一个恶人。 是故这世上人若都只因他是个好人而疼惜他,那倒也没什么意思,但非要旁人能容得下你的恶,又实在强人所难了。 “师父。”他转目看楼盼春,说:“你能活着,我挺开心的,真的。” 楼盼春老眼红了。 忽闻脚步声渐近,撇头就瞧见他那小徒弟往这里来,而后似瞧见他们两人在这儿,便顿在原地不走了,楼盼春匆忙低头抹了抹眼,可不能叫姬玉落看他笑话。 霍显也瞧见来人了,他的视线没有收回来,脸色也稍稍松缓些。 楼盼春没有察觉,他尚不知这两人之间的关系,只以为他二人仍不过是各取所需,且看朝露提起霍显咬牙切齿的模样,想来两人关系并不和睦。 不和睦是正常的。 两个又凶又倔的性子,只怕说不到三句就要打起来,当初留姬玉落周旋在霍显和谢宿白之间,楼盼春也是有过迟疑的,只那会儿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他顺着霍显的视线重新看过去,道:“当初啊,我打第一眼见这小丫头,她那眼神里的凶劲儿,跟你少时一模一样,我便起了将她留在身边的心思,也是留个念想给自己,谁料……” 楼盼春不知是笑还是叹,说:“她连不愿拜人为师,都跟你如出一辙,我是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让她跪下喊我声师父,你们二人,也算是缘分。” 霍显眸光转动,不置可否。 末了笑说:“看出来了。” 姬玉落似是站久了,往墙上一靠,手里攥着腰间的玉带,低着脑袋,一下一下甩着。 楼盼春知道他们要启程了,今日来也不过是了个念想,虽话没说两句,不过他们之间本不多言,于是也不多加耽搁,起身道:“我也回营了。” 霍显“嗯”了声,默不作声陪楼盼春走了半程,才折回去找姬玉落。 马车已经准备妥当,齐齐备了四五辆。 霍显上车后,费了翻劲把朝露从车上丢下来,一行人才终于启程。 途中,姬玉落也没有过问他们师徒两人之间的对话,她似乎对这些漠不关心,只一心盯着药匣子里的药,将它晃得叮当响。 但再怎么响,里头也只剩一颗药了。 姬玉落转头问他,“没有了?” 霍显道:“嗯,没了。” 这是他从赵庸休憩的房里搜出来的药,赵庸入狱后便将药藏置的地方告知了他,但这人太狡猾,统共就没有多备。 姬玉落又问:“你都搜过了,没有发现药方?” 霍显笑了,“这蛊毒便是赵庸亲手所制,解药的药方在他脑子里呢,无需记在纸上,他不会冒这种风险。” 姬玉落搁下药匣,雪雾一样的眉头轻轻拢起,道:“静尘师太还没有来信么。” 提起静尘师太,霍显也隐隐皱了皱眉,但未怕姬玉落察觉,很快又松开了。 他捏着姬玉落细白的指尖,说:“哪有那么快。” 为防姬玉落再问,他索性凑过去亲了亲她,亲得她意乱情迷,便也没功夫多问了。 这一路没有多停,驾车自有人轮换,他们吃饭睡觉都在车里,姬玉落被霍显这么抱在怀里亲了几日,心里无端的不安也暂时被抛到脑后。 但到得京都,望着大白日戒严的城门,竟然只进不出,姬玉落那点才被安抚下去的忐忑顿时又浮了上来。 进到城中,正要着人去问时,对面忽然有人策马奔来,那不是南月是谁? 南月急急勒马停下,他早就收到霍显的信,算着日子猜他今日要进城,一路从北镇抚司赶过来,因行得太急,途中还撞翻了别人的摊子,都来不及赔礼,这会儿脸都红了,他甚至喘不过气,说:“主子,赵庸跑了!” 姬玉落猛然抬首,眸光寒峭地看向南月。 南月紧接着说:“已经是前几日的事了,不止是城门,宫门也都封了,但今日赵庸进宫了!有人在司礼监见到他,但转头又没影了,太和殿莫名起火,想来也是他的手笔,幸而新帝机敏,人倒是没有大碍,可迟迟不见那狗阉踪影,禁军不肯让锦衣卫插手,唯恐我们里应外合,也不知眼下宫里什么情形,还有……” 他蓦地顿住,没往下说。 闻言,霍显一怔。 禁军将城门和宫门严防死守,但独独漏了一个地方。 姬玉落也几乎是立即反应过来,她从马车上跃下,割断了拴在马与车之间的绳索,蹬上马道:“我去看看,朝露跟上!” 那边,朝露也迅速牵了匹马追上。 霍显面色冷戾,偌大皇宫,可供赵庸藏身之地太多了,也只有霍显对其熟门熟路,他垮上马,说:“去,召集人马跟我进宫。” 南月却是拦住他,他咬着牙,像是在忍耐什么,忍得眼都红了,“主子,还有一件事……承愿寺起火,无人生还,包括静尘师太。” 霍显顿住,看向南月。 他没有说话,勒着缰绳的手收紧了些,没人知道他在这沉默片刻想的是什么,只听他低声道:“此事不许与她说。” 这个她是谁,不言而喻。 他说罢便将马腹一夹,径直往皇宫疾驰,然而却在半路上将缰绳猛地一勒。 南月险些撞上去,“主子?” 霍显脸色微变,似是忽然想到什么,甚至来不及与南月交代,忽然掉头往姬玉落去的方向跑。 南月来不及反应,被他撞得往旁边让了让,调整过来才紧跟而上,但没追两条街,霍显就彻底没影了。 霍显将马赶得飞快,简直是不要命地狂奔,一路经过闹事,惹出一番动静也全然不顾。 他脸都白了,勒着缰绳的手心也磨出了血。 却在将近时听到“轰”地一声,不远处发出一声巨响,萧家茶楼就在眼前崩塌,连带着周遭几间店铺也没能幸免,连就近的行人都被炸伤,沙砾扑面而来,沿街的地面跟着震了几震,鬼哭狼嚎,人们抱头乱窜,马儿受惊不肯上前,硬生生将霍显往后带了几步。 南月赶到时,那茶楼废墟下压的全是尸体,客人的,伙计的,连掌柜也没有幸免。 霍显抿着唇,死命将压在瓦砾上的粗壮楹柱扛起,眼眶因为费力都红了,他将能看到的人一个个拖出来,可他没找到姬玉落。
第110章 萧氏茶楼的密道埋放了大量炸药,爆炸后的茶楼顷刻倒塌,残垣断壁,火堆散落各处,一片狼藉。 火烧的废墟曾经是霍显的噩梦。 东宫生变之后,他很长一段时间都会梦到大火过后的宫殿,那里已经被烧得不成样子了,地上都是残余的小簇火堆,内侍扒开火堆,便能看到底下面目全非的焦尸。 那夜他也这样翻找过,他没有找到楼盼春,没有找到太子,没有找到小殿下。 后来这些人成了霍显无数个夜里的常客,他们总会在他梦里逗留那么片刻。 梦里怀瑾太子温文尔雅,在东宫遇见,时不时会给他讲学,讲那些先生们都讲不出的学问。 只是霍显不爱听。 可他也并未因霍显不爱便敷衍了事,他常说:“以后啊你们就懂了。” 长孙连钰更是举止文雅,俨然一个谦谦小君子,他会在太子离开后说,毫不留情地指出:“你没听懂,我再给你讲一遍。” 是个古板的小少年。 但也有顽劣的一面,只他太拘束自己,只敢在无人时露出天真烂漫的模样。 楼盼春自不必说,他在梦里仍是为老不尊,逼着霍显陪他喝酒,却不让他沾染半口,用那酒味儿吊着他,馋着他,然后哈哈大笑。 半醉半醒时他总说,要教霍显这世上最厉害的阵法,最厉害的身法,待来日更要带他一道上战场杀敌。 他们师徒联手,必是全大雍无人能敌的武将。 霍显少时脾性实在不好,没有遇到几个愿意拉他一把的人,难得的这几人,在那场大火里,永远留在了那片废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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