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暮云四合,方伯泊船靠岸,手里提着一大篓满当当的鱼,正往家里走,忽被一人拦在岸边的刺槐树下。 看见来人,方伯脸色一变。 “哟呵,二叔今日又是满载而归啊。”方大骏笑嘿嘿的,眼睛里却没半点善意,阴恻恻道,“这是打算回去烹鱼待客?” 方伯板着脸孔:“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说完便要走,却被方大骏耸起肩膀一撞,堵回原地。 “全村里都传开了,怎么着,还打算瞒着我?”方大骏环胸冷眼,步步紧逼,“再怎么说也是一家人,发生这样重要的事也不跟我吱一声,二叔,你可不厚道啊。” 方伯不愿跟他置喙,转开头看向一侧。 方大骏微微俯身:“家里那穿绿裙的姑娘……” 方伯凛然:“那是人家的媳妇,你少打歪主意!” 方大骏挑眉,心知方伯是承认家里来生人了,恼恨之余,又倏地升起另一个念头。 “得,人家的媳妇。”方大骏暂不表露,眼一斜,劈手躲过方伯手里的鱼篓,“那这个总是我的了吧!” 方伯又惊又恼,便要抢回来,被方大骏一把推倒在草丛里。 “那是我晒了一整日才打来的鱼!”方伯顾不上手掌被石头擦破,恨声。 方大骏懒洋洋:“知道,可您老的不就是我的么?” 说着掂一掂鱼篓的重量,不屑地瞪方伯一眼,扬长而去。 * 王氏在灶台前烧火,抽空瞟一眼窗外天色,见薄暮冥冥,方伯该回来了,便起身往屋外来看。 这一看便正碰上方伯从院外进来,王氏笑着上前迎接,却见方伯两手空空的,便连先前拿走的鱼篓都不见了。 “这……” 方伯摆摆手,一脸恹色。 王氏陡然想起一人,握紧双手:“又撞上他了?可打你不曾?” 方伯不多说什么,想起方大骏色眯眯地来打探虞欢的事,叮嘱道:“叫欢姑娘尽量不要离开家里,就说村里不大太平,你也多留神些。” 王氏自然知道方伯为何要这样交代,想起那人的丑恶嘴脸,悲恨地跺脚。 方伯唉声长叹,环视一眼自家院落,颓丧地摇摇头,推着王氏往庖厨里走了。 晚膳时分,虞欢捧着食盒在堂屋里夹菜,见桌上并没有王氏早上提的鲈鱼羹,反而又烹了一锅鸡汤,不由疑惑:“方伯今日没钓到鱼?” 方伯讪笑,搪塞说今日运气不好,夹了一条鸡腿进虞欢碗里:“来,小齐这两天正在恢复,你让他多吃些肉!” 王氏也夹来一条鸡腿:“欢欢你也是,多吃点,这照顾病人哪,是最累人的!” 虞欢看着碗里的两大条鸡腿,不知为何,眼圈突然就有点发涩,把两条鸡腿各夹回方伯、王氏碗里。 “我娘说,好处不能全都让自己占着,上次的鸡腿都是我们吃的,这次该由方伯和大娘吃了。” 方伯、王氏一愣,不及再说,虞欢一笑,抱着食盒走了。 齐岷等在屋里,见虞欢回来,也为着鱼羹的事问了一嘴,听得虞欢的回答后,却是微微蹙了下眉。 今日天气这样晴朗,方伯又是老渔夫,怎至于运气差到一条鱼都捕不上来? 方伯夫妇早年丧子的事,齐岷是知道的,晚年无子的老人家在村里会面临怎样的境遇,齐岷大概也有数,想到方伯今日徒手而归,便忍不住有了一种猜测。 正想着,虞欢已问出来:“你说,方伯是不是被人欺负了?” 齐岷掀眼,对上虞欢清亮的眼神,猜道:“想替人家出头?” 虞欢不假思索,点头。 “怎么出?” “先把你养好。” 虞欢夹完菜,把饭碗往齐岷一推,她知道,她最强悍的武器便是齐岷。 齐岷哑然失笑。 * 或许是方伯、王氏在饮食上照顾得很是妥当,又两日后,齐岷已能下床做些较长时间的活动。方二郎中被方伯请来复诊,感慨完齐岷的勇猛体质后,交代虞欢可以扶着他在院里多走一走,晒晒太阳。 虞欢历来养尊处优,老实说,并不擅长照顾人,扶着齐岷走了差不多一刻钟后,便开始有点手酸难耐。 “你还要走吗?” 齐岷便知这是“你最好别再走”的意思,示意树荫底下:“歇会儿。” 虞欢便扶着齐岷走去树荫里,等他坐下,转头便去找王氏。 “大娘,我帮你喂鸡!” “……” 虞欢从王氏那里接了一碗玉米粒,走在院里天女散花,一群鸡鸭“咯咯”“嘎嘎”地围着她转,小黄狗也摇着尾巴来凑热闹,场面好不活泼。 虞欢乐在其中,满脸笑容。 齐岷在一旁默默看着,发现虞欢身上有许多矛盾的特质。比如她说话很毒辣,不把他人性命放在眼里,可实际上心又很软,对待侍女亲如姐妹,怀疑方伯受人欺负便要抱不平。 比如她脾性很乖张,从来不跟“温顺”沾边,闲来无事便爱干些僭越规则、挑战权威的荒唐事,可安静下来时又很温和,乃至很温暖,让他想起记忆里已快模糊的母亲,又或是许多年前那个不甘于被命运捆绑的自己。 再然后便是现在,她是养尊处优、高高在上的燕王妃,从来十指不沾阳春水,可置身于这渔村农院、家禽家畜之中,竟又没有半点委屈违和,反是笑得天真灿烂,像只自由自在、恣意欢脱的兔儿。 若不是亲眼看见,谁能相信这是那座巍峨王府里对镜梳妆、红衣胜火的燕王妃呢? 虞欢喂完碗里的玉米粒,回头对上齐岷的目光,问:“你有没有觉得,农家生活也很不错?” 齐岷正要回答,忽然从这句话里感应出一层更深的意味,内心震动不已。 虞欢等他回答。 齐岷道:“农家生活可没有锦衣玉食,奴仆成群。” “一个奴仆都不能有?” “最多……两个。”齐岷在心里盘算着。 虞欢耸眉:“那比我现在还多一个。” 不等齐岷表态,又嘟囔:“不过才两个……”话里很有些嫌弃的意思。 “……”齐岷住口,又慢慢改口,“三个?” 虞欢扳手指:“洗衣做饭一个,梳妆打扮一个,以后有小孩的话,照顾孩子来一个。嗯,三个。” 说着,点点头,却并不再多说什么,拿着空碗转身往屋檐走。 “喂。”齐岷在后面闷声喊。 “我没有名字吗?” 身后静了片刻,传来男人的低唤:“欢欢。” 虞欢不理。 男人又道:“再扶我走一会儿。” 虞欢把空碗放在屋檐底下的簸箕里,走回来。 齐岷坐在树荫里,大概是因为这些天养得好,俊脸较往日白皙了些,剑眉凤目,鼻如悬胆,看人的目光破天荒的藏着些柔情。 “再叫一声?”虞欢扬眉,有点坐地喊价的架势。 齐岷淡淡一笑,唤:“夫人。” 虞欢心头“砰”一动,抿着笑容,伸手。 王氏从屋里出来,偷偷往院里一望,见秋风拂树,落英窸窣,虞欢扶着齐岷走在暖金色的阳光里,正你侬我侬,拌嘴说笑。 王氏忍俊不禁,笑着,笑着,忽然间就湿了眼角。 要是大牛还在的话,现在肯定也是娶了媳妇,午后醒来,便会跟媳妇在这篱笆院里散步吧? 王氏眼里的泪一下涌得更凶,抬袖擦拭,忽然想起什么,心头一动。 作者有话说: 王氏:嘿嘿。 齐岷:? 欢欢:? — (掉落小红包) —
第56章 ◎“帮一帮吧。”◎ 这天夜里, 王氏入睡前拉住方伯,郑重其事道:“我想认小齐做干儿子,让欢欢做我干儿媳妇。” 方伯手里拿着的油灯差点没掉下来,朝齐岷、虞欢所住的那间房屋看一眼, 放下灯盏:“你怎会突然有这样的想法?” 王氏想起今日在院里看见的那一幕, 又想起这些时日来跟齐岷、虞欢相处的种种,眼眶微微发热, 道:“这些天我也看明白了, 小齐、欢欢虽说是一对儿,可看那模样不像成亲很久的夫妻, 倒像是对刚处在一块的苦命鸳鸯。你可还记得接他俩回来的时候?那两天刚刮完飓风,按理说, 海上不该有什么船在航行, 更不该有什么海盗, 可他俩偏就靠着一艘小渔船飘来了, 身上还都带着伤。再有,自打他俩住下以来, 便从没提过给家里报信的事,也不问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所以我想呀, 他们恐怕不是遭了海盗逃命至此,而是为了私奔,不畏千难万险从家里逃出来的。” 方伯一颗心被王氏说得七上八下, 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那,这, 这……” “你看看这个。”王氏拿出先前虞欢赠送给她的那对金耳环, 用手指摩挲着道, “这样工艺精湛的金耳环,肯定不是寻常人家能够买得起的,且看欢欢通身那气派,不说是王子皇孙,也肯定是个世家大小姐。至于小齐……年纪轻轻,一表人才,却不能光明正大同欢欢在一起,多半便是那行走江湖的侠士,又或是欢欢府里的侍卫……唉,总之,这对苦命鸳鸯一定是没有别处可去,所以才会流落到咱家里。五年前,咱没了大牛,如今来了小齐和欢欢,你难道就不相信这是天意吗?” 方伯听王氏提起大牛,胸口狠狠震动,久压于心底的悲恸思念一下翻腾而起,夹杂许多难以言尽的苦楚。 “可你也知道,自从大牛走后,大骏便仗着是我侄儿,一直盯着咱俩这点家产,咱要是认小齐做干儿子,他不得闹翻天?” 王氏抹了把泪,又悲又恨:“当初要不是他,咱们大牛根本不会死在海盗手里,他害死大牛不算,还妄想独吞咱家的家产。这点家产,我便是送给小齐、欢欢,也绝不会便宜他方大骏!” 提起旧事,王氏泪落连连,方伯忙来安抚,一边给她擦泪,一边叹气:“可这只是你我一厢情愿,小齐他小俩口会答应吗?” 王氏抹完泪,深吸一气道:“我明日便去问问欢欢。” * 王氏跟方伯在商量着要认齐岷、虞欢做干儿子、干儿媳妇的时候,后二人正同床躺着,在黑暗里较着劲。 齐岷到底是血气方刚,最先败下阵来,捉住虞欢的小手。 “够了。” 夜很黑,衬得他嗓音够低也够哑,虞欢偷笑,指尖在他掌心里接着挠:“这就够了?” 齐岷平躺着,刻意不让虞欢触及腰腹以下的区域,抓着她手腕放至腿侧,压住。 “我看你这两日精气神很足。” 这句话有点醉翁之意,虞欢“嗯”一声,等他后半句。 齐岷道:“伤全好了?” 虞欢反问道:“你今日要我扶你散步的时候,怎么没想起来问我伤好没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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