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府尹欲哭无泪,只能一昧保证:“国公放心,下官一定会将事情彻底查个水落石出,给三姑娘和姑爷一个交待,也……也给国公一个交待。” 施虎现在看见这人就来气,袖子一拂:“滚!” 等人走了,云姨娘从屏风后出来,摇着扇子慢悠悠道:“急归急,人家好歹也是一个四品官,你见了骂人跟骂孙子似的,被底下人听见了多不好。” 施虎眼一瞪:“我管那些呢!这才哪到哪,这事他们要是不出个让我满意的结果,趁早跟吏部打招呼换人,他们干不了这活儿,有得是人能干!” 云姨娘心情也烦闷得厉害,走到施虎旁边的太师椅坐下,道:“你说以前吧,就觉得王府大院里头人心复杂,上上下下勾心斗角,三姐儿应付不了那些,所以就想把她托付给一个身世简单的人。现在呢,托付是托付出去了,身世也简单,可怎么就是避免不了小人使坏呢。” 施虎鼻孔一喷气:“小人哪里都少不了。” 云姨娘:“早些日子怎么没见你这么明白?” 施虎:“我刚发完火你别再逼我跟你吵。” 二人静下来,很默契地管住嘴,同时提一口气,又同时长叹出去。 此时,城中不起眼的一家茶坊中。 沈清河由店伙计领着走到二楼雅间,刚推门而入,里面等候多时的少年便起身一揖:“先生。” 顾放一身常服,朗目疏眉,没了敦肃的官服加身,倒如寻常书生。 沈清河将人扶起,面上疲惫难掩,启唇便问:“事情调查的如何?” 顾放:“拱卫司的人今日一早便给了我消息,大致已经确凿无误。” 顾放食指指尖伸入茶碗蘸水,在乌木桌面上写下“户部”二字。 沈清河面上无甚波澜,盯着两个字愣了片刻,道:“与我想的一样。” 顾放神情带愧,忽然又是深深躬身:“先生所经皆是受学生所累,早前我虽料到有人暗中跟踪我,但没想到他们会放肆到如此地步,竟能使出放火烧屋以示恐吓的勾当。” 沈清河眼中平静无愠色,但相比先前的云淡风轻,莫名多了些凌厉。 “主意是我给你出的。”沈清河道,“皇子赈灾,动了太多人的利处了。皇城脚下,他们不能妄害当朝状元,也不敢动国公家眷,便使出放火这一招,想探我的虚实,亦给你作为警告。” 京兆府断案断浅不断深,拱卫司断案断深不断浅。但拱卫司是皇帝亲军,国公再是位极人臣,不可与之私下相交。顾放乃天子门生,虽可与之联系,但不可将案子摆在明面公之于众,否则亦是不合体统。 多么绝妙的计谋,就是要把你恶心一通还要你一个字说不出。 顾放虽未得一句指责,内心毕竟难安,落座以后,见沈清河无恙,便又关切道:“三小姐眼下如何?我听闻她当日冲入火中,险些伤了性命。” 沈清河眸中显现少许的柔意:“卧床了几日,如今已经好多了,若非是在她自己家中,我如今是不敢再放她独自在家出门。” 顾放呷了口茶:“虽不知先生当初为何与国公府突然连亲,但如今看,您与三小姐情深笃定,想来是天赐的姻缘。” 沈清河垂眸未语,盯着茶面上的浮沫,眼中哀丝渐出。 下午出了茶坊,他未回国公府,而是买了些纸钱,去了城南山岭,母亲的墓前。 山岭寂静无物,止他一人,唯风声相伴。 沈清河跪在墓前,将纸钱一把把投入火中,神情自若,宛如母亲就在身边,轻轻开口说:“幼时随您踏遍山川河流,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年少入世,尝事态冷暖,观人心易变,见山非山,见水非水。本以为,凡人一生风景皆已经历,往后余生,无非挥笔落墨,与卷牍相伴。可……” 烟气熏人,沈清河红了眼角,顿了下继续道:“未曾想过,万水千山的尽头,竟是儿子这颗动了情的凡尘俗子之心。” “三娘太过澄澈,本该匹配更能护她周全之人,可惜被当日东风所误,与儿子结下这短暂夫妻之缘。儿子回忆往日,悔不当初,所幸当下为时不晚,与其误她终身,不如放她归去,再觅良人。” …… 施乔儿一顿午觉直睡到傍晚,醒来便问四喜:“沈涧哪里去了?” 四喜从丫鬟手中接过湿帕子给她擦脸,无奈道:“沈先生上午便有事出去了,走之前不是跟您说过了吗,说太阳下山之前必定回来。” 施乔儿眨着两只未醒的眼,迷迷糊糊道:“那太阳现在下山了吗?” 四喜便笑:“还差那么一点,您看我要不要带人出去把他捉回来?” 施乔儿本在考虑,后来反应过来四喜在奚落自己,抬脸飞去一记眼刀,不跟她说话了。 四喜取来了玫瑰桂圆香饮子,给施乔儿漱了漱口,又端来几碟小点,想让自家姑娘先垫垫肚子。 施乔儿扫一眼就没了胃口,别过脸去:“不想吃。” 四喜苦口婆心道:“这几日里姑娘胃口总是不好,这也不吃那也不吃,腰细得一只手都能攥过来,再不长点肉,云姨娘就该怪奴婢们不会哄人了。” 施乔儿这才勉为其难张开嘴,由着四喜喂到嘴里半口莲蓉核桃酥。 施乔儿皱着眉头咀嚼着,忽然道:“不对啊,过往几日里我一吃东西李逵都会过来抢的,今日怎么不见猫了?” 四喜朝外望了眼:“应当跑出去玩了吧,不打紧的,饿了自己就知道回来了。” 施乔儿想着想着,一捶被子:“不行,它长得那副丑样子,万一到处乱蹿被下人当成野猫丢出去怎么办?我得去找它。”说完掀了被子便下床。 四喜放下食碟:“哎呀姑娘你怎么想一出是一出嘛,我吩咐底下人去找还不行吗,你在榻上好好歇着不好吗?” 施乔儿两只玉足套入绣鞋中,鞋跟没提就提着裙子往外跑:“再歇猫就没了!你快点传话出去,让院子里的人同我一起找!” 半炷香后,通往后院的花园小径中。 天热,施玉瑶心情本就不算多好,回来一次还撞上亲爹,心情更加不好,这会满肚子火正愁没处发,花丛里就“嗖”一下蹿出来只阴阳脸大花猫,把她吓了一跳不说,还把长得好好的花毁坏不少。 “哪里来的野猫!”施玉瑶后退好几步,看猫的眼神满是嫌弃,朝身后丫鬟一喝道,“都愣着干嘛,装袋子里打死扔了算了。” “等等!手下留猫!” 施乔儿风风火火赶来,捞起太极便搂在怀里,怒视施玉瑶道:“赶出去还不行,还要打死扔了,你这个女人怎么这般恶毒!” 施玉瑶冷笑一声:“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救只大丑猫,我死了以后是能位列仙班吗?” 施乔儿吃惊张大嘴,赶紧捂住猫耳朵:“它能听懂的!” 施玉瑶翻了个白眼,本来打算不跟她一般见识直接走人,偏偏擦肩而过时没管住嘴来了句:“人傻眼也瞎,找男人找丑的,养猫也养丑的。” 施乔儿两只耳朵瞬间“嗡”了一声,把猫塞到四喜怀里,拉住施玉瑶道:“你方才说那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找男人找丑的!” 施玉瑶嗤笑,心情不好时吐出的字眼一个比一个刻薄:“这可是你当初自己嚷嚷的呢,说沈清河丑,沈清河不好看,嫁给沈清河不如死了算了,用我帮你回忆吗?” 施乔儿红着眼眶,强忍着眼里的泪,喘了两口粗气道:“我现在看他和以前不一样了,我觉得他好看!” “哦,你觉得啊。”施玉瑶语气轻飘飘,噙着笑意继续往火里浇油,“那我就觉得他丑,就觉得他不好看,你能奈我何?” 施乔儿气得一跺脚,眼里的泪哗啦一下全下来了,大声反驳:“我相公哪里不好看了!我相公全天下最好看!你觉得他不好看是你眼瞎!再说,即便他再不好看,我也喜欢他,我就是喜欢他!你身边的漂亮男人倒是多,有一个是你喜欢的吗!” 施玉瑶莫名被戳中痛处,眼睛也红了红,但姿态是漂亮的,精致的下巴高抬,哼了一声便带人离开了。 施乔儿受不住,气得放声大哭起来,擦着眼睛本想去找爹爹告状,结果刚转过身便撞入一个宽广的怀中。 她揉着额头抬脸一看,见是沈清河,哭得更厉害了,抽噎着喊:“气死我了,我吵不过她。” 沈清河将她搂入怀中,哽咽着说:“不,你吵过了。” 藏在袖中的和离书,在此时被他悄悄撕个粉碎。 再多的顾虑,再多的权衡,都在听到她那句“喜欢”时烟消云散了。 夜晚,月色皎洁。 施乔儿沐浴完,穿着一身象牙白的纱衣,同沈清河坐在阁楼窗口看月亮,她白日的火气还没全消,现在头靠沈清河肩上,悄悄说着她二姐的不是。 “施玉瑶从小时候起就少对我有好脸色,好像我欠了她什么似的。”施乔儿回忆着说,“后来我才知道,我不懂事时把她喜爱的玛瑙项圈打碎一只,从那她就不喜我了。她的脾气很坏,连爹爹的话都不听,经常翻墙出去乱跑,雁行哥哥还爱给她打掩护,为此两人过去没少挨了罚。” 施乔儿的嗓音天生温软,大哭一场,发音又带了淡淡沙哑,引人疼惜。 沈清河的指尖绕着她的发,侧目看向那副粉腻花貌,轻声道:“三娘口中这位雁行,可就是骠骑大将军秦盛?” 施乔儿点头:“雁行是父亲给他取的字,他父亲原先是我爹爹麾下的一员近兵,上战场打仗,替我爹挡了一箭,随之人便没了。爹爹回来以后,打听到他家中父母妻子皆亡故,唯有一儿养在远亲家中,便去给了那户人家一笔钱,把孩子带到家中养了。” “他刚来的时候才九岁呢,我虽记不清大概,但印象里他总是一副沉闷闷的样子,除了跟爹爹聊那些打打杀杀的东西话多些,其余时候总跟一只闷葫芦似的。” 沈清河静静听完,点了下头道:“秦将军为人骁勇,在外两年杀得蛮人弃王庭而逃退居阴山,乃为天下男儿楷模。” 施乔儿怔了下,眨了眨眼,打了个哈欠说:“原来雁行哥哥那么厉害吗?” 那为什么二姐姐不喜欢他? 沈清河一扯唇,轻微的笑声如月色清朗,手掌摩挲着施乔儿的肩头道:“夜深了,三娘下去休息吧。” 施乔儿“嗯”了声,对自己恨铁不成钢的语气:“我怎么那么能睡呢,我上辈子一定是累死的,所以这辈子才这么离不开床。” 起身的时候,顺势扶了把沈清河的臂膀。 沈清河握住她指尖,一并起身。 可能是真困了,下楼路上施乔儿晕晕乎乎,嘴里一直在碎碎念。 从坏女人施玉瑶,到太极,到沈家那场大火,到那个杀千刀的臭邻居,再到她那一屋子价值连城的嫁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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