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闷头又趴回榻上, 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一动不动, 仿佛方才的话只是一句玩笑。 可青楼二字实打实地钻进温娴耳里, 像是烟花一样在脑中不断迸裂开。 温娴花了好长时间才读懂第五辞话里的含义,遥想到昨日他曾许下的承诺, 她在城中痴痴的等待, 现在看来都成为了一桩笑话。 新婚不过五日, 丈夫弃之如敝履, 转而留宿花街柳巷,还闹得全城百姓皆知, 这般打脸之举,不亚于会摧毁一个新妇的名声。 温娴顿时脸色变得煞白,腿脚酸软,几乎都快站立不住,她掐着手心让自己更加清醒,深深喘出一口气,艰涩问道:“夫君是一个人吗?” 第五辞愣住,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埋头窝在双臂间,闷闷道:“与、与友人一起。” 他倒是希望温娴听后能痛痛快快地怒骂他一顿,而不是如今这样好声好气地询问缘由,她越是温柔克制,他便愈发的胆战心惊,比走夜路撞到鬼还让人后背发凉。 温娴接着道:“昨日你所说的要事,便也是如此吗?” 第五辞捧起茶盏刚抿上一口,听到这话当场呛了出来,他捧着心口剧烈地咳嗽,同时又要忍受拉扯到后背的伤,真是身心饱受折磨。 好不容易等咳完了,呼吸也变顺了,第五辞才静下心来组织语言,但他腹稿打了好几篇,憋到嘴边也剩下了一个字:“……嗯” 原来昨日那般行色匆匆,只是因为要去约会佳人。 温娴耳里充斥着第五辞的答话,短短的几个字,却像是根根银针,扎得人心口泛起抽抽似的痛楚,她极力隐忍,片刻都没有失态,怔怔地看着榻上之人,良久,才缓缓启唇。 “你说让我等你,你可还记得?” “我……我给忘了。” “当真会如此之忙,竟也能夜不归宿?” “喝酒耽误事,这不眨眼就天明了嘛……” 第五辞话说得愈发没有底气。 温娴蹙眉问道:“你还喝酒了?” 第五辞连忙解释:“小酌几杯,没醉,主要是聊聊诗词歌赋和人生哲学,再加屋顶赏赏月什么的。” 去青楼赏月,这等借口扯出来第五辞自个儿都快咬着舌头,但他也总不能说什么陪客姑娘的事,且不说他本身就没接触过,再者温娴一个大家闺秀,跟她聊起这些也不太合适。 第五辞死皮赖脸又卖起了惨:“你看我这浑身的伤,我爹都快把我打死了,我娘一句劝都没拦着,如今不会连你也要弃我而去吧。” 他冲温娴招招手,“你扶我一把,换个位置,这样扭头憋死我了。” 然而温娴后退半步,并没有理会,显然还对方才的对话耿耿在怀。 第五辞伸出的手虚晃在半空,抬也不是收也不是,尴尬之余连骂人都忘了。 “得,我自己来。”谁让他天生就讨嫌呢。 第五辞自认倒霉,费力直起身子,结果用力过猛,扭到背部的伤口,疼得当即又栽了回去,同时发出鬼哭狼嚎般的撕裂叫喊。 温娴默默关注着第五辞的动作,下定决心不要理他,却又在听到这声哭爹喊娘的痛苦叫喊声时隐约动了怜惜之情,忍不住上前查探他的伤势。 “没事吧?”温娴抚上他冒出斑驳血迹的后背,揪心地问。 第五辞满脸悲戚,眼泪差点夺眶而出,“我的肩胛骨,我那堪称完美的宽阔背脊,这下指定全毁了,京城四美的名号怕是也要保不住了。” 都这个时候了,还想着那些虚无缥缈的名头,由此可见,某人的确没把过错放在心上。 温娴不欲再理他,转而想要出去透透气。 第五辞趁机拉住她,得吧得吧又耍起了少爷脾气,“我饿了,你去厨房让人弄点吃的来,最好加点辣,我嘴里寡淡得很。” 温娴无奈地抽回手,说:“这么晚了,下人们应该也都休息了,你要是真饿了,房内还有些糕点……” “糕点又不管饱,”第五辞语气强硬,丝毫不肯做出让步,“我作为伤员需要补充体力,不多吃点怎么行,你要实在找不到人,便把孟天使唤过去,随便做个蛋炒饭也行。” 温娴勉强应下,推门去唤孟天,可他早已禁不住困意,蹲在墙角呼呼大睡起来,温娴尝试着叫醒他,却怎么也没能成功,最后只得作罢,另外再去找旁人。 哪知她刚走出院子,迎面正好又与云烟碰上了,这丫头端着托盘只顾闷头走路,行色匆匆,像是有什么要紧的大事。 甫一对上温娴,当即欢喜道:“小姐你醒啦?”她上下打量了一圈,确保温娴已经大好,才嘟囔着嘴埋怨道:“你不在屋内好好躺着,怎么还出来了。” “躺了一天,乏得很,出来散散心。”温娴淡淡笑道,声音波澜不惊,分明不见其中任何不妥。 可仔细一听,还是能够发觉到里头的不对劲,云烟望进温娴恬静的眉眼里,心里跟着泛起一阵酸意,她斟酌着措辞,颇为谨慎地安慰道:“小姐你别太难过,有什么事就说出来,哪怕是骂骂也好,万事莫憋闷在心里,这么积郁下去,你的身子会垮掉的。” 温娴还是只笑笑,继而摇摇头,平静地说:“也没那般严重,不过是肚子有些饿,正好想去厨房找点吃的。”她手按在小腹上,眨眨眼,像极了幼时摸黑潜入厨房偷馍馍吃的馋嘴模样。 云烟见此心情也跟着大好了,咧起嘴,欢喜道:“我这去给小姐弄点吃的来,你在屋里等着便是,很快的。” 她当即转身赶紧走去厨房,行至一半,猛地想起手里捧着的这物,复又回头解释说:“大夫白日开的方子,嘱咐你每日都得按时服用,晚间你一直没醒,我便没去打搅,现在重新煎了一副,小姐趁热喝了吧。” 小半碗黑乎乎的汤药,盛于琉璃盏中,有安神补气之功效,虽加入了少量甘草以减轻其中的苦味,但一入口还是刺激得人舌尖发麻。 温娴接过一饮而尽,连丝犹豫都不曾有,直把云烟看得呆了。 话说她也太过粗心,竟连颗蜜饯都没准备,汤药落了肚,口舌合该失了知觉才对。 云烟垂眸立在一边,心里又是惊异又是自责,她张了张嘴,还未说话,就被温娴打断道:“好了,你先回去吧,我这里不用侍候,你等下也早点休息,厨房若是有吃的就随意弄一点,没有的话便算了吧。” 她转过身慢慢往回走,忍受着口中浓烈的苦涩,心头酸成一片柠檬海。 —— 侯夫人打过招呼,严禁府中众人讨论今日之事,谁敢违令,不论身份,一应家法伺候。 是故没人敢在温娴面前乱嚼舌根,可每每温娴露面,总能见到各色异样的眼神,有惋惜,有同情,有怜悯,也有悲愤,总之是可怜更多一些。 温娴也想过跟云烟打听潇湘馆的事,但每次提起总被她扯东扯西糊弄过去,渐渐的温娴便没再提过这事。 可后来的某日清早,她于梦中惊醒,久久不能再入眠,躺得身子酸痛,索性起床散散心。 外头天色还未大亮,隐隐只见一抹淡蓝色的天幕,温娴漫无目的往前走,路过一处凉亭,恰巧听到三两丫鬟们吹闲话,正好提到了“潇湘馆”三个字。 温娴不知怎得跟着上了心,情不自禁止住脚步,竖耳聆听起来。 大伙徐徐讨论着打听来的消息,又说第五辞那日被武安侯逮住是如何的狼狈,零零碎碎,却也道出了不少的消息。 温娴从她们的口中听出了大概,加上自己的猜想,便也慢慢拼凑出了完整的事件来由。 所谓潇湘馆,乃是大齐最负盛名的青楼之一,里头的姑娘皆出身不凡,既有名门之女,也有官员之妹,之所以沦落至此,只因旧时家族犯事,抄家后被迫充入官妓。 官妓不同于寻常娼妓,隶属于朝廷教坊司,不待普通客,只侍奉文武百官,亦或是出席宫中宴会,为官家表演助兴。 潇湘馆一直以来便是众多达官贵人参与应酬的首选之地,这里姑娘众多,却不艳俗,长相优渥,还极富才情,会吟诗会作赋,能唱歌能跳舞,既陪得了酒还身兼多数才艺。 如今大齐官场腐败,许多大人得空便喜欢往潇湘馆跑,明着说是放松吃酒,暗地里却干着结党营私的忤逆之举。 第五辞以往虽胡闹,却从不沾染风月之事,如今出入潇湘馆还醉酒留宿,的确成了京里人人皆知的新鲜事,连带着备受讨论的还有温娴,她如今已成了贵妇口中惨遭厌弃的下堂妻了。 丫鬟们讨论的话语很是难听,各色市井污话一个劲儿地涌入温娴的耳中,她缓缓往回走,又想起了许多从前的旧事,想起第五辞的冷言冷语,又想起侯夫人在祠堂与她说的那些心里话。 她早知道第五辞纨绔,也早知道嫁过来会不得他喜欢,却没料到他会做出新婚便留宿青楼的荒唐事来,这番行径,实则是把刀往人心口上戳。 温娴便是铁打的身子,也禁不住这等摧残。 她缓缓扶墙走了数步,到达一处无人的拐角时,再也撑不住地蹲下·身,良久,胃中泛起浓浓的酸意,她捂嘴竭力抑住那股呕吐的冲动,逼得眼中频频沁出泪花。 温娴打了个寒颤,身上是冷的,心也跟着冷。 但是等到太阳升起,这日子也终是要过下去的。 这个有第五辞的家,她也是要撑起来的。 温娴不得已又直起身,仰面迎着太阳慢慢往回走,纤弱的背影独自扛起半边天。 ---- 作者有话要说: 年轻不知媳妇好,错把玩乐当成宝。 回头再把媳妇找,然而媳妇早已跑。 他以后会有报应的,以后老了让温娴和别的老头儿跳广场舞,让他坐轮椅在旁边看着~
第二十四章 温娴还是照例日日去到侯夫人跟前请安, 也会抽空照顾重伤未愈的第五辞,下人们刚开始还会嘀嘀咕咕在背后说一些闲话,可时间一长, 熟知了温娴的为人,便也不再随意乱传绯言了。 一晃半月的时间过去,第五辞的伤势也已好得差不多了, 不仅没什么头疼脑热, 反而人还精神了不少。 每日别的不干, 偏偏就爱往小厨房跑, 指挥这个,使唤那个,盯着别人做菜,还不忘乱下黑手。 下人们个个苦不堪言,不时就要跑到温娴跟前告状, 温娴却也拿他没有办法, 另外找了时间报告给了侯夫人,侯夫人受到永王世子夫人相邀, 不久便要离府去往承州避暑山庄纳凉, 现在顾着收拾行装, 并不打算再管第五辞。 此次出游, 朝中有头面的夫人贵女较多,侯夫人有意想要带上温娴, 可怎么劝说, 皆被她推拒了, 温娴以看家的理由表示愿意留府, 侯夫人便不好强行约束她,最后也只得作罢。 武安侯则忙于应酬, 几乎都是早出晚归,府上失了两大主心骨,好些东西便自然落到了温娴的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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