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六郎本为自己挨了一顿毒打而愤愤不平,但这会儿听说能因此娶得余家娘子,他忽然觉得这顿打没白挨了,身上也突然不疼了。 “祖母说的可是真的?”高六郎一把抓住高老夫人袖子,想得个确定的答案,“如此,孙儿真能娶了那余娘子?” 高老夫人十分有信心,她挺直了腰板道:“要么把女儿嫁进咱们家来,此事私了。要么,就叫他家女儿吃板子蹲大牢,受尽苦头毁尽名声。” 高六郎眼睛都直了,双眼冒光,仿佛眼前已经有了他迎娶余娘子的画面。 而傅灼那边,他一路快马赶回城后,直接去了县衙找了马县令。这会儿天已经晚了,马县令都快歇下,听说上峰突然造访,马县令立刻急忙忙披衣起来。 傅灼坐在前面衙门里等着马县令,马县令总觉得情况不妙,一路上战战兢兢的。走近了后,他忙弯腰先请了个礼,然后才问:“不知提刑大人深夜造访,可有什么差遣?” 因是晚上,衙门里虽点了灯,但也没有白日时透亮。这会儿傅灼静默着站在一片黑暗中,听到马县令的声音,才转过身来望向他。 年轻男人眉眼间有着之前马县令从没见过的阴蛰和锋利,就似一把刀一样,无端朝马县令刺了过来。傅灼还没开口,马县令气势就立马又矮了一截。气势矮下去了,原驼着的腰也驼得更低了。 傅灼冷睇了他一眼,然后问:“有关高家……你知道多少?” 在叶台县提起高家,也不会想到别人,马县令自知上峰说的是哪个高家。 但马县令不知他问的到底是什么,便斟酌着说了高家的家史。说他们家祖上风光过,故去的高老太爷,曾官至过正四品的知府。只是如今子嗣不大出息,后辈中,只一个高二郎是秀才身份,其余或从了商、经营了些生意,或是游手好闲,吃着家里的老本。 傅灼宽袖一甩,弯腰在一旁圈椅上坐了下来。他下巴点了点一旁,叫马县令也坐下来说话。 虽见上峰神色似是好了些,但马县令也不知为何,这样的上峰,反而更叫人害怕。于是他战战兢兢的,陪着笑脸坐了过去。 傅灼问:“你在这里为县官,有几年了?” “有五年之久。”马县令如实回答,不敢有丝毫隐瞒。 “哦,也有五年。”傅灼轻应道,“那你来此这么久,就没办过高家的什么案子吗?” “高家的案子?”马县令认真回想了一番,生怕记错了哪处,一边斟酌着答话,一边仍细想着,“高家在当地算是豪绅,有地位,也很富有,同旁家也多交情不错,并没状告过谁家。又或许,私下里同谁家有过什么纠纷,但都私了了,并未闹到衙门来,下官也就不知。” 傅灼那双深邃的黑眸就那样挪都不挪一下的深深望着马县令,马县令答完话后抬头看了眼,就突然看到了这样一双眼睛。他不敢对视,复又匆匆低下头。而这会儿,背后早吓出了一身冷汗来。 “自你上任来,当地的百姓,就从没哪家到衙门状告过高家人?”傅灼再问。 “状告高家人?”马县令又再细想了一番,然后仍是摇头,“并没有。” 傅灼都要气笑了,他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一下一下的重重击打着案面,在寂静的深夜中,发出极诡异的声响来。傅灼每叩击一下,马县令都跟着胆颤一下,那心都险些从嗓子眼跳出来。 “高家是不是有个六郎?乃烟花之地的常客。”既一问三不知,从县衙这边是问不出什么来了,傅灼索性自己说了,“他就没点官司在身上?” 马县令还是摇头:“那高六郎的确品行不佳,常眠花宿柳,不如他家中几个哥哥。但,确实也是没有官司在身上。” 傅灼再道:“那本官问你,若有人调戏良家妇女,甚至光天化日之下胆敢对良家女动手,按本朝律法,该当如何惩处?” 马县令虽不比傅灼熟悉本朝各大律法,但他身为县官,调戏良家女该当如何惩处,他却是知道的。 “按律当……仗打五十。若情节严重者,刺配流放三千里。若再严重些,当行斩刑。” 傅灼细想过,那高六郎胆敢如此对秋娘,他绝对不是第一次这样干过。且他之前这样干时,肯定是一再的得逞了,所以,他才敢在得知余家结了那样的两门姻亲后,仍无所畏惧,猖狂放肆。 余家算有些地位的人家,他都敢如此,那若是那些普通的百姓之女呢? 凭傅灼的办案经验,他不信这个高六郎是初犯。 而之所以从未闹到过衙门来,肯定是有高家一再出面给他兜底妥善解决了。高家纵子行凶,光只在这一条上作文章,也尽够他们喝一壶。何况,若是累罪的话,高家一门都难逃其咎。 傅灼当晚便飞鸽传书一封进京,连夜将常舒叫到了叶台来。常舒不但自己过来,还带了两个郎主素日里的亲信过来。傅灼自有任务派发给他们,派完后,他便起身洗漱换衣,然后打算再去溪水村一趟。 常舒望着自家郎主远去的背影,一时心中颇有疑惑。 郎主从前只喜深色的常服,或玄色打底的袍衫,或褐色的。而如今不过数日不见,怎的郎主衣着的风格倒同寻常不太一样了。 衣着发饰也更精致讲究,倒有些同京城里旁家贵公子们靠拢了。 但常舒也只是在心里疑惑,却没说出来。主家一走,他立即就一心奔赴到了主家交代给他的差事中。 傅灼照顾余家是因为秋穗,这在余家已经不是秘密了。昨儿晚上余家夫妇二人辗转难眠了一夜后,今儿一早,余乔氏实在没忍住,便寻了女儿亲自来问。 原爹娘没看出来也就算了,秋穗也没打算说出来叫他们跟着闹心。可既看出来了,且还问到了跟前,秋穗也就再没欺瞒的道理。 她冲母亲点了点头,没否认,但却说:“他从没亲口对我说出要‘娶我’这两个字,但,这连日来,他却是给足了我暗示。我想……他没亲口说出那两个字,也是怕我不愿吧。” 余乔氏原只是猜测,这会儿从女儿口中得到确切答案后,她更是一整颗心都跟着扑通大跳起来。 “穗儿,那你自己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娶媳妇和嫁女儿还是不一样,媳妇是娶进门,是家里添人,嫁女儿是嫁出去。万一女儿在婆家过得不好,他们也不能立刻就知道。所以,三个子女中,余氏夫妇二人对女儿的亲事最为上心。 傅郎君什么都好,就是身份太贵重了。 “怎么想的……我也不知道。”秋穗如今的确是挺迷茫的,要说对傅家郎主没有一点的痴心妄想,那也是不可能的。他品貌极佳,为人正直,即使出身尊贵,也没有像别的权贵子弟一样,只图个祖上的封荫糊涂过日子。他二十便高中进士,之后兢兢业业扑在公务上,年纪轻轻就是正四品的提刑官。 他还对自己和自己的家人很好,他也不曾因为自己做过侯府的侍女,就心存轻贱。他尊重她,也尊重她的家人。 就这样的一个人,这般全心全意为她,若是心中半点涟漪都不曾起过,那是骗鬼鬼也不信的。 她虽早过了少女懵懂的年纪,但却还是有个少女的心的,为能有这样的男子喜欢自己而自豪。 之前以为是妾,所以从没有过退一步的想法。可如今既知是聘娶,她的意志就渐渐涣散了。 她也会在想,要不要豁出去了搏一把,搏个未来。 未必就一定是糟糕的? 但毕竟是一辈子的大事,秋穗一时念起心生过冲动,但待冷静下来细细想了后,又会回归理智。 她的内心也很矛盾。 余乔氏见女儿如此态度,便知她对那傅提刑未必就一点意思都无。又再想了想近些日子来登门向女儿提过亲的那些人,不由也觉得,这傅提刑要比那些人要好太多太多。 余乔氏没有把话说得太死,她也没有逼女儿立刻就做出一个决定来,只是说:“毕竟是你后半辈子的幸福,还是得你自己拿主意的好。你若觉得他这个人不错,是个能携手白头的,那旁的你无需顾虑太多。咱们家里,你爹爹,你哥哥,你兄弟,还有娘,日后都是你的靠山。咱们家如今同梁家联了姻,未必就不能肖想一下侯府。” “旁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自己心里高兴不高兴。穗儿,你是比娘见过世面的,看人也更准。那侯府里那么一大家子人,你从前又是在那儿做过婢女的,你得好好想想,日后带着这样的压力,能不能把日子好好过下去。他们家老太太好不好相与,妯娌姑子们又好不好相与,你自己个儿心中都得掂量掂量。” 母亲说的这些,秋穗心里都明白,所以她点头说:“娘,我知道,我会认认真真好好想一想的。我不会委屈自己,我最终做出的决定,一定会是自己心甘情愿做出来的。” “那就好。”余乔氏拍了拍女儿肩,“那就不必思虑太多了,咱们以不变应万变,先看看傅郎君那儿怎么说。光他自己愿意没有用,总得侯府上下都愿意才行。他若不能先说服了他老子娘,咱们也不会去吃那个夹生饭。” 有父母兄弟毫无条件的偏爱,秋穗觉得这就是自己最大的底气。 秋穗笑着道:“娘说的对,还轮不着我们来愁呢。光他一个人愿意有什么用,得侯府先同意才行。” “就是。”余乔氏继续说,“咱们心里会记着他的恩情,但也无需矮他一截。日后,欠他的恩情,你哥哥你兄弟会还给他,你就无需操这个心了。” “女儿明白了。”秋穗应下。 外面天才蒙蒙亮,余家门口便有了响动。母女二人刚好话也说完了,便都起身朝门口去。 一推开门,就见一辆十分豪华的马车停靠在院子门外,而那高家的老夫人,正由一婢女搀扶着从车上下来。两拨人目光对上,各自眼中神色复杂。 “穗儿,你先回自己屋里呆着去。”余乔氏给女儿下命令。 秋穗看了那老太太一眼,朝母亲说了个是字。 虽说早闹得十分难看了,但若真扭吵起来,即便自家在理,也少不得要被泼一身脏水。自古以来,这种事上,女儿家就没有占过便宜的。 所以,余乔氏忍着心里那股子恶心,笑脸相迎,客客气气将高老夫人迎进了门去。 高家呢,也不是冲着结仇来的。他们最主要的目的,自然还是想同余家联姻。若余家能识趣,那六郎挨一顿打,也可忍了。而若余家不识趣,之后也有的是法子再行手段。 所以,高老太太也面含微笑,一边被余乔氏请着往屋里去,一边周旋道:“几日不见,你家小娘子是越发俊俏了。昨儿我家六郎途中偶遇了小娘子,回去后便夸个不停。我想,他们两个孩子,或许真有缘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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