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则云见他完全不意外、也不疑惑,就知道果有此事,恨他自寻死路,咬牙道:“王寺卿之子,如今任大理寺司丞的王大公子王岳知,上表参奏,弹劾你……你……蛊惑公主,欺瞒圣上。” 同朝为官,即便许祥身为内侍,属于内官一流,但因为内厂职务的特殊,两人也算是有些交情,而柳则云为人刚正,从前很有些赏识他,故而恨他招惹如此足以杀身的是非,断送生路。 许祥静默不言,仔细地想了想,道:“王大公子是如何弹劾的?” “那我不得而知。”柳则云道,“但这件事情,总归足够让你掉一百个脑袋,死不足惜,你若有遗愿,此刻可以告诉我。” 许祥摇了摇头,而后道:“陛下恼怒,却不能这样杀我,如若因为这道折子入罪下狱,岂不是有污公主的清名?” 柳则云惊诧地睁大眼睛,下意识道:“你死到临头,还去管殿下的名声?” 许祥会错了意,低声道:“奴婢确实没有资格……公主是金枝玉叶,与我这种人本应无所交际,我说顾忌她的名声,听来是有些不自量力,但却不该因为我的错带累公主,她正潜心清修,手中是立言的大事。” 柳则云觉得他这话怎么好像早就斟酌过似的,不由得问:“你早知道有今天?” 许祥摇首不语,静了少顷,才道:“陛下盛怒之下,未必会想到这一点,岂不因小失大。” “你有话就说。” “奴婢想请托柳大人,去慈宁宫请……” 话音未落,马车停下来,紫微卫将他带了下来,还未进入殿中,便见到慈宁宫的华盖随从、一应二十余人守候在外,宣靖云也遥遥在列,正往这边望过来。 许祥一见此状,心中猛然一松,叹道:“不必劳烦大人了,我要求的那位,已经在殿内了。” 作者有话说: 快到收尾了,一到四十多万就开始卡文,我愿称之为四十万字电子肾虚综合征。(倒地不起)
第118章 凤藻宫很少经历这么大的场面。 不光皇帝圣驾在此, 天子近侍从旁侍候,连太后娘娘也移驾而来, 端坐于上首, 拢袖平静不语。 风雨欲来之前的憋闷和平静,最是令人胆战心惊。 皇后在寝殿休息,董灵鹫特许让她不必出来见驾,若不是皇帝在这, 这种事本也不该在凤藻宫发生, 只不过事情紧急, 她担心孟诚怒火太盛, 冲动办下错事, 所以才直接赶来。 在押送许祥的紫微卫未到之时,孟诚的脸色仍旧很差,怒意未褪, 他迎接董灵鹫入座,心中猜测着或许母后要为他开恩, 毕竟许祥掌管内狱、办了不少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看了一旁的郑玉衡一眼。 别说他了, 郑玉衡也在默默叹气,一则是为了这忽然而生的变故, 二是为了他和小皇帝低头不见抬头见, 好不容易不用碰面,居然也因故又碰到了一起,皇帝陛下八成看见他就烦。 “母后, ”孟诚不待她问, 直接开口道, “这是大理寺司丞王兆鹤连同几位御史递上来的折子。” 他起身,双手将奏折递给董灵鹫,董灵鹫也不必让瑞雪或者郑玉衡转交,而是亲手接过,垂眸扫了一眼。 “朕真是白白看重了此人!”孟诚加重语气,“从前也不是没有人弹劾过他,什么酷吏滥刑、刑死逼罪、种种手段过错,早就惹人非议,令人痛恨,朕看在他多年苦劳的份儿上,才屡屡留他职务性命,谁知道此人如此不知身份,竟然有欺主之举!” 在孟诚眼中,孟摘月是自己的妹妹,是大殷的嫡公主,公主怎么会有错?就算是有,也只能他和母后指责而已,就像如今,王兆鹤虽然弹劾上书,但奏表上所指摘的几乎只是许祥一人,至于对公主,不过是认为她识人不清、遭受蒙蔽——这也是一种手段,将皇帝所在意的人排除在外,弄出一旦留情就会牵扯到公主的表象,这样整治起来才干脆利落,快刀斩乱麻。 董灵鹫扫视几眼,大约读了读里面的内容,虽然文辞矫饰,但她也差不多能从话语中推测出实情。 王兆鹤托母妃入宫探问口风,遭拒求娶不成,还未死心,借着他父亲王先生的身份和职务之便,依旧接近公主,只不过孟摘月对他不大上心,也根本不知道王家曾经有意于她之事,专注于察看过往刑案审判结果、搜集编撰《大殷律疏议》的有用之书,以作他山之石。 孟摘月专注于此,也不免因为这件事需要内狱的案卷,但这种事一般都是侍女去办,然而公主却常常亲自交接,面见许祥,引以为友,偶尔会派车马接许秉笔参宴交流……到此处,还都能以公务和赏识之情搪塞过去,然而上个月七夕,王大公子的妹妹设宴,请公主参加七夕之夜的乞巧会,公主迟迟不到,尔后王家前往的婢女相告,说公主府的侍女正在忙碌,恐怕府上另有客人。 王家小姐本就是受兄长所托,才宴请公主的,闻言觉得奇怪,便告诉了自己的兄长。王兆鹤因此陡然谨慎,暗中察看私访,旁敲侧击,得知是内厂的许督主在府上,他这才惊醒,发觉这个自己根本没有放进眼里的人居然有可能得到公主的芳心,他倍感屈辱,怒火中烧,因此连同几位对公主修法早有不满的御史,共上此疏。 董灵鹫看完奏折,将之合于掌中,淡淡道:“皇帝觉得是真的?” 孟诚道:“是非真假,将人带来一问便知,就算他有抵赖,难道公主府上下侍女太监、内厂那么多文掾内侍,就一个个都摇头不知,谨守口风了?要真是这样,倒是朕冤枉了他。” 董灵鹫缓缓点头,道:“话是如此。” “难道母后就不生气?”孟诚按了按火气,从旁疑问道,“母后向来宠惯着盈盈,许祥又是母后提拔的人,这种不知感恩、不思报答,反而蛊惑公主的人,母后难道不痛恨?!儿臣本做好安慰母后之心,但您稳若泰山、不发一言,儿臣实在疑惑。” 董灵鹫总不能说她早就知道,并且猜到终有东窗事发之时吧? 不说许祥,就连郑玉衡,如果在她威势消退之前不能自己立身、不能够成为政局朝纲上缺一不可的人物,恐怕也有这样的一劫。 朝中老臣对她和郑玉衡的事就全然不知吗?也未必,不过是因为她是太后,权势压人罢了,就算朝臣中有所知的、有猜测到的,有曾经见过他的,也都是人老活成精,不会轻易上书弹劾——昔日董太后的冷酷历历在目,即便是皇帝亲政,她恐怕仍有将之掐灭在火星中的能力。 这是积威,如若盈盈将修法之事做好,顺理成章地继续参政,十年以后,她或许也有这种积威。其他人在弹劾她身边之人时,都要稍微掂量一下自己的分量。 但这世上也不乏像王大公子一样怒火上头的年轻人,反倒不会顾忌太多,也可能是他也跟孟诚所想的差不多——董灵鹫知道之前或许留情,但得知此事,应该对许祥之举非常愤恨恼怒才是,怎么可能还会庇护他? 董灵鹫道:“许祥御前秉笔,也不少在你面前伺候吧?” 孟诚道:“儿臣惭愧,竟然没有发觉他是这样的人。他寡言少语,言辞稳重,不似宣靖云那般油滑奉承,也没有陈青航左右逢源、奉行中庸之道,儿臣甚至听从了他的许多建言,没想到他品行不端,这么令朕失望!” 董灵鹫点了点头。自己的儿子如何,她心里大概也有个数,孟诚的缺点和优点一样鲜明,具有比较极端的爱恨,就比如他喜欢王婉柔,就对其他嫔御不上心、只碍于礼法和臣工们的奏请才纳妃一样,即便经过李酌李先生、商恺等人的教训,小皇帝有所成长和蜕变,但他本心如此,终究无法太过苛求。 盈盈是他亲妹妹,这就相当于亲哥对妹妹的强烈爱护之情迸发,何况在孟诚的认知里,一个身体残缺的太监,恐怕还不如盈盈那个朝秦暮楚的前夫,连给公主做面首都不配。 孟诚说完此言,紫微卫正有人入内禀报,随后将许祥押入殿内。 四周宫女内侍众多,尽皆屏气凝神,视线下垂,寂静若死。殿内唯有许祥跪在地上,低头向皇帝、太后行礼问安之声。 董灵鹫接过一盏茶,轻轻啜饮了一口,转头跟瑞雪道:“都准备好了吗?” 李瑞雪低声:“早已妥善,已备今日。” 董灵鹫叹道:“哀家以为会到盈盈拒婚之时,才能追根溯源、派上用场,没想到这个王家子的嫉妒心这么重,求而不得,就要置人于死地。” 瑞雪点头称是,轻轻附和了几句。 两人话语极低,只有郑玉衡稍微能听见一点痕迹,他正要仔细询问,就被小皇帝身边的近侍拉走了,一直扯到孟诚那头。 郑玉衡一转头,就看见孟诚黑着脸瞪了他一眼,好像因为公主这件事迁怒到他,对小郑大人也不太顺眼起来。 郑玉衡闭口不言,看了眼自己身上的常服,只好留在孟诚身边,以作殿前司近臣之职。 许祥请安完毕,还未请罪,孟诚便将一杯盛着滚热茶水的瓷器砸碎在他身前,宣泄怒火,冷冷地道:“朕真该将你午门凌迟,受千刀万剐之罪。” 瓷器破碎,热水溅落在他的手背上。入殿后,捆着他的绳索已经解开,所以他才能如此行礼。许祥眼睫微动,似乎没有被天子盛怒所惊,叩首开口道:“奴婢死不足惜,但请陛下三思而行。” “三思?”孟诚以为他是想脱罪,露出一个凉飕飕的笑,“杀一个罪臣之身的奴婢,有什么好三思的?主人家打杀犯了错的奴婢,别说是皇宫大内,就是世族家中,也是情理中事。还有你劝朕三思的道理吗?” 他说到这里,郑玉衡不禁稍微皱了下眉,总觉得这话听着有哪里不太舒服、如鲠在喉,但是他又总结不出一个具体的逻辑来,只能沉默深思。 出乎孟诚和郑玉衡的预料,董灵鹫依旧静默旁听,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许祥俯首低语,声音一开始有些不稳,但很快就顺畅如常,他有一种难以琢磨的坦然之感,竟然让人觉得他对这种“大祸临头”之兆,没有半分恐惧和退缩,反而像是千次百次般想象过这种场面。 “此事皆因奴婢始,与殿下没有半分关系。殿下只不过是赏识错爱,在公事上不耻下问,此人污蔑公主,妨碍公主跟从王先生修撰疏议的大事,玷污殿下的清白,如若陛下因此奏疏斩杀奴婢,岂不有碍公主的声誉?” 他若是不说这些话,皇帝还有几分犹疑,但他在这种情况下还这么说,那就是对孟摘月有私情私心无疑了。孟诚胸口发闷,憋得差点上不来气,猛地一拍大腿,转头狠狠瞪了郑玉衡一眼。 上行下效!都以男色获宠!蛊惑人心、都是觊觎我娘亲我妹妹的贼! 郑玉衡心虚地摸了摸鼻尖,硬着头皮要为许祥求情:“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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