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玉衡靠近过来,握住她的手。 两人在高楼之上向下望去,天地一白,雪光隐隐。董灵鹫正出神地望着远方,忽然不知道想起什么,转头道:“我不会变成尸骨的。” 郑玉衡一愣。 “下葬之前会有特别的工序,不说千年,几十年上百年内不会腐朽。”董灵鹫随口一提,“孟臻龙驭归天的时候就有,他如今还全须全尾地躺在皇陵呢。” 郑玉衡忘了这茬儿,他眨了眨眼,喃喃道:“你们俩都年轻貌美的,只有我变成了一把骨头,那多不好啊。” 董灵鹫对他口中这个“年轻貌美”很有不同的意见。 郑玉衡想了想,又道:“先圣人驾崩时才四十岁,他应当生得还很儒雅英俊吧。” 董灵鹫瞥了他一眼,打量着他的神色,不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什么。 “我倒是想看看,我到底哪里像他。”郑玉衡边说边点头,“前几天甘尚书见到我,总是一脸‘欣慰’地审视我的脸,我嫌尚书大人年纪大了,不好意思跟他争辩。” 哪里是不好意思争辩,而是小郑大人很有分寸,怕自己的话把尚书大人气个不轻,再把人气病了惹出祸来。 “你长得比较好看。”董灵鹫没怎么犹豫就夸奖了他,她看郑玉衡还琢磨这事儿,便提了一句,“你别想着挖皇陵了,这是斩首的大罪,诚儿非得把你砍了不可。” 郑玉衡嘀咕着“我才没想”,然后跟董灵鹫聊起《北山酒经》里的酿酒内容,说到兴起时,他还亲自挽袖架炉子,跟锦芳园的小宫女们要了一壶酒。 两人从小楼上谈天说地,无所不言,董灵鹫给他讲这个王朝几十年前的模样,讲那时贫乏的大殷官中、饥荒连年的百姓,给他讲当时把持朝政的大宦官、或是某某权臣当道的时期,这些动荡时期的事件一一讲来,即便她声音温柔,听来也颇有一股狂风骤雨之意。 最后,日暮天黑,董灵鹫喝了酒犯困,趴在他怀里睡着了。郑玉衡将她背起来,将她的披风拢好,从小楼里拿了提灯,循着来时的足迹回去。 在路上,灯影在眼前微微晃动,郑玉衡走过结了冰的荷花池,走过曲折的回廊和宫道,明亮的月光照着眼前。 董灵鹫在他背上动了动,郑玉衡怕吵醒她,步调一停,随后就感觉到两条带着温热气息的胳膊环绕到脖颈上,带着软绒的袖口拂在他身前。 她低低地自语:“哄我。” “哄你什么?”郑玉衡一边走一边问她。 但董灵鹫却不是跟他说的。不知道梦见了什么,继续喃喃着:“……讲故事,给我讲故事……娘,你给弟弟讲的故事我不爱听……” 郑玉衡的脚步一停,趁着她睡着了,坏心眼蹭蹭往上冒,说:“要我讲故事,你得叫我夫君才行。” 董灵鹫不理会他,含糊地说了句梦话:“娘……你不哄我……” 郑玉衡只好道:“哄你哄你,我给你讲故事——可是我娘也没给我讲过呀,我是第一次当娘,你多担待一下吧。我给你编一个。” 董灵鹫没出声,他就继续说:“从前有一个公主,她是皇后所出,备受宠爱,她到国寺中祈福时,见到了一个擦地的小和尚,小和尚长得眉清目秀,温文识礼,两人……” 他一边说,一边顺着赵清留的后门进了寝殿,将董灵鹫放回榻上,给她身上的披风取下来,然后坐在床边,把这个故事慢悠悠地讲完。 他说完时,董灵鹫已经熟睡了,她安然温和的模样,让人无法想象这具柔弱的身体里居然会有这样强大的力量,但如今,辖制着她的自控和自我隐忍、自我虐待,已经随着风萧月寒而散去,她越来越不像太后,越来越像董灵鹫自己。 他们就像是两块拼图,千辛万苦、却又严丝合缝地拼合在了一起。郑玉衡望着她,就感觉心要被填满了。 他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轻轻道:“晚安。” 作者有话说: 檀娘可爱捏,小郑也好可爱捏=w=
第126章 如此安详平静的日子又过了两月, 临近年关,郑玉衡虽然仍旧在殿前司担任职务, 但孟诚已有将他调回六科内的心思——倒不是因为他哪里不好, 恰恰相反,是孟诚虽然与他日日鸡飞狗跳的,但很清楚郑钧之的忠心和才干,这才不想让他一直留在殿前司。 就跟殿帅冯老爷子所说的, 这只是为他的资历和履历镀金, 有了这一层流程, 就算郑钧之并非豪门簪缨之族, 资历倒也算不得太过浅薄, 又有孟诚的重用,加上他办的事没有不成的,在朝堂上说话也有点声音、能让人听得进去了。 他把郑钧之放进六科内, 真正身处于这个鱼龙混杂的官场之内,他才会是孟诚手中最利的那把剑。 只不过小郑大人要是一离开, 孟诚连个商议讨论的人都没有,所以这事儿只是在他心里想一想,并没实施。 进了腊月后, 朝中年底之事忙碌不堪,六科内常常为预算与亏空争吵, 各州交上朝廷的税赋虽然表面足数, 但里面也大有陈粮充新粮,以次充好的情况在,账面与实际并不全然相符。 孟诚前些日子刚下了两道旨意, 训斥几个州中哭穷拖延税款之事, 这群人跟朝廷做买卖倒是很积极, 上赶着吃朝廷为通海贸易之事所举的债,真到了交钱的时候,把头一扭,又半个子儿都掏不出来了。 他翻着礼部递上来筹备年节的奏疏,却有点心不在焉的,回头一看,两个脸熟的内侍太监,以及殿前司中的侍卫在旁,郑钧之不在。 “你们大人呢?”孟诚问那个侍卫。 “回陛下的话,”侍卫行礼回禀,“郑大人今日不当值。” “哦——”孟诚应了一声,心说他哪儿来那么多假,朕还在这儿夙兴夜寐、宵衣旰食的,这人倒是闲着去了,于是想了想,又说。“他出宫了?” 侍卫默默地摇了摇头,支吾道:“郑大人的去向……卑职也不知……” 他不知道,孟诚倒是用脚后跟儿都能猜出来,八成又去讨好他母后去了,这人这么受重用,偏偏就这一个德行死性不改。小皇帝没少琢磨这事儿,还曾经拿荣华富贵、高官厚禄许诺他,但郑玉衡居然一本正经地说:“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 孟诚听得直想跟他打一架。 但他是皇帝,皇帝总要顾忌着天家的体面,对他这等假正经的行径,也只能忍了。 孟诚今儿不想为难他,所以也就问到这里,他继续批阅奏折,大多皆是年底清算国库之事,还有各州递上来的请安折子,州县长官送来一堆乱七八糟的特产,又是橘子又是枣的,屁大点事儿都写道折子,仿佛意义在于告诉皇帝他们还活着。 孟诚看得烦不胜烦,随意批了,直到展开一本,见上面的字迹铁画银钩、与地方外臣工整恭谨的书法大有不同,他心神微定,先翻回去看了看上奏之人。 御史台,邢文昌。 这人年龄虽然不大,但事迹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此人忠正刚直,曾经上过讨太后娘娘的檄文,此文用词锋锐冷酷,简直有刀笔吏的杀气,连孟诚看了都双眉紧皱,大为恼火,但就是因为此檄,董灵鹫将他调进了御史台,并没有迁怒于他。 但后面的发展就很是戏剧化了。邢文昌不仅没有受处罚,反而进入御史台后,似乎不敢相信这种待遇,后来因为董灵鹫整治朝臣贪污,致使官场当中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这位邢御史又觉得许祥是个谄媚的奸宦酷吏,险些跟他发生肢体冲突。 然而那时有孟摘月救场,将邢文昌提溜进狱中跟当时受牢狱之灾的御史周尧对质,对质过后,邢御史的口风大变,将其余指责太后的人批评得体无完肤,最后竟然成了董灵鹫并未笼络、却忠心耿耿的铁血言官了。 董灵鹫虽然没有理会过他,但小皇帝却时常批阅此人的奏折,也在面见御史台诸臣的时候见过这位邢文昌,因为他说话动不动就攀扯到“陛下比太后不如”、“陛下比先帝不如”……等等,让孟诚一个头听得两个大,也不太喜欢此人。 但此人确然如董灵鹫当初所言,胆子极大,监督朝臣这方面又有一股先天的敏锐,总是能给孟诚搜集到臣工身上不易察觉的把柄写在奏折上,总体来说,是个对孟诚有利,但不太讨喜的人物。 孟诚看完了名字,心里就知道他一开口,对群臣来说,估计不是什么好事儿。但小皇帝倒挺高兴,他兴致勃勃地翻开,刚想看看今天是谁挨了顿骂,刚看了两行字,脸色迅速地沉了下来—— 勤政殿内寂静无声,落针可闻,连一旁内侍的呼吸声都显得格外重了起来。有一个小内侍正向前上茶,大气也不敢出地将一盏湖州的青龙雀舌呈到御案上。 随着茶盏与桌案相接触,发出轻轻的碰撞声。孟诚的脸色也彻底阴沉下去,眸光阴晴不定地转了转,跟侍卫道:“把你们郑大人叫回来,让他赶紧滚过来!” “是。” …… 郑玉衡折了红梅,一枝枝修剪成合适的形态,将梅枝插进案上的花瓶里。 更换红梅之事,算是他休沐清闲时的头等大事,有小郑大人操劳,就连慈宁宫的女使们都甚少再管娘娘案头上的花枝了。 董灵鹫倚在贵妃榻上看书,是郑玉衡偷偷从民间搜集的一些传奇故事话本——大殷民风开放,不受朝廷重用的文人一部分便以此为业,这行业最初孟臻打压过两年,勒令说不许对宫中的贵人们编造是非、捕风捉影,有过消沉的阶段,后来孟臻无暇他顾,懒得理这些尽是荒诞臆想的本子,遂渐渐恢复往日之风气。 但这种书一般是进不了世族内眷之中,以及皇宫大内里的,至少明面上禁止此书。不过说实话,董灵鹫也不是没看过,她年少时在自家无书不读,连兵法术数都看过不少,这些东西也看了一些……进宫后因为宫禁森严,已有十余年不曾见过。 规矩再森严,也保不齐宫中会有,但董灵鹫估摸着,宫中藏起来的禁书恐怕比这玩意儿更香艳,无法示于人前。 董灵鹫一边看书,一边听小郑大人在那儿咔咔剪枝子的声音。她正想着民间给孟臻杜撰的这个爱妃,她闻所未闻,不知是根据什么编出来的……忽而冷香接近,一只手碰到了她的肩头。 董灵鹫抬起眼,见郑玉衡身上沾着梅花的香气,力道不轻不重地捏了捏她的肩膀,说:“背光了,仔细眼睛。” 日头偏移,董灵鹫看书不觉时辰,冬天日头又弱,周遭显得不够明亮。 董灵鹫把书递给他,起身坐好,道:“我让你给我找点神话故事看,你给我弄来这么多明德帝的野史艳闻干什么?” 郑玉衡脸上一红,轻咳一声,掩饰道:“这些都是京中红袖坊上卖的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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